第26节

    【龙剑录屏住呼吸,看着培养舱内的青年,他的皮肤很白,赤裸着胸膛,只穿一条长睡裤,胸前戴着一枚六角棱柱形的水晶,折射出瑰丽的光芒。】
    ——第一卷·骑士·完——
    第12章
    一个月前,春暖花开。
    春天正是精神疾病的高发期。
    日光照射,气温回暖,鸟语花香看似美好,实则令人内心深处那难以抑制的情绪不停翻涌,犹如一只禁锢于灵魂中的野兽躁动不休,随时将撕破身体,呼啸而出。
    段遥光骑着车,穿过小半个城市,前去接受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治疗,今天机构安排了几名病友与一位志愿者,在公园里为大家准备了一个野餐会,让彼此交流自己的处境。
    病友们分别是一个有厌食症的瘦得快脱相的女孩;一名创业失败破产,负债三百万在家里抑郁的大哥;一个高二遭到霸凌因此辍学的小弟弟,以及一个罹患双相情感障碍的单亲妈妈。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与病魔战斗的诸多经验。听完诸多自暴自弃、破产离婚、在学校里吃屎以及被欺骗成为小三,又遭到无情抛弃的故事后,轮到段遥光发言时,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
    “现在想想,我也没什么值得分享的。”段遥光颇有点愧疚,他的人生的境遇,比起病友们,实在不值一提。
    志愿者友善地提示他:“也可以聊聊自己的感受,都可以说,没关系。”
    “对嘛,”破产大哥鼓励他,“没关系。”
    段遥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从小就有bpd,我妈很强势,控制欲很强,给我造成了不少童年阴影。我小时候学习成绩挺好的,从高中开始就不行了,注意力没法集中,和家里的关系一团糟,大学报了一个很不喜欢的专业,一直在逃避,没日没夜地在寝室里打游戏看小说,只有在虚拟的世界里,我才觉得有安全感,最后什么也没学到,去年肄业了。”
    “家里给我安排工作,他们还不知道我肄业的事,但我不想再回去。”段遥光说,“我必须逃离原生家庭,可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打零工勉强糊口。一直到现在,常常要靠朋友接济,现在住着朋友的房子,打着一份不能长久的工,我想写点小说,在网上发表,先自立,至于家里,就那样吧。我不想回去了,处于一个断绝关系的状态。”
    大家纷纷点头,段遥光笑道:“不值一提,都是我自己作的。”又朝那高二的小弟弟说:“如果扛得住,就回去把高三念完吧,读个大学,会有好转。”
    高二男生点了点头。
    “你说你的病是bpd,那bpd是什么?”那单亲妈妈问道,“是bd吗?”
    “不,”段遥光解释道,“是边缘型人格障碍,我对别人既有依赖又有敌意,很容易把亲近的人理想化,容易过度依赖朋友,一旦失望,就会忍不住地恨他。经常在极度亲密和极端嫉恨间来回摇摆。”
    单亲妈妈说:“和我们躁狂的时候有点像。”
    “是吧。”段遥光笑道,“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空虚,无意义,很悲观,大学毕业那年,拿不到毕业证的时候还试过自杀,被朋友救下来了。”
    “你朋友对你真好啊。”那高二男生羡慕地说道。
    段遥光答道:“给我地方住和救我的不是一个人,不过他们成为我的依赖对象有一段时间了,我正在努力和自己对抗,不想再失去这样的朋友。”
    “你谈过恋爱吗?”那瘦瘦的厌食症女生问。
    “没有。”段遥光答道。
    “哥,你长得挺帅的,一定有女生朝你表白吧?”高二男生说,“你不想接受?是不是觉得谈恋爱很痛苦?”
    段遥光想了想,答道:“我是同性恋。”
    “哦……”大家纷纷点头。
    野餐会上突然就沉默了。
    破产大哥一直抽烟,片刻后说:“觉得生活没意思是对的,我也觉得没意思,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志愿者说:“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可以体验啊,活在当下就是最好的,你看,现在的景色、温暖的春天,都是我们为之活着的理由。”
    破产大哥自顾自道:“人从生下来就累,注定的,一辈子忙忙碌碌,最后谁也躲不过一个死,大家都要死,地球最后也会毁灭,什么文明社会,都只是时间里的片段,人类和蚂蚁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他把烟头按在了草地的一只蚂蚁身上,以示高维世界对低维生物无情的碾压。这番虚无主义解释显得很不合时宜,事实上却无人能反驳。
    志愿者努力地让野餐会气氛充满希望,回到它该有的模样上来,最后给大家合了个影,野餐会在病友们心中厌世想死、脸上却洋溢着蓬勃朝气的笑容中结束。
    离开公园时,段遥光觉得自己不仅没吃饱,病情还加重了。他在家楼下吃了一碗面,匆匆回到暗无天日的城区老破小里。这是他大学兄弟家里为他兄弟结婚后生小孩以及小孩上学而提前准备的学区房。
    十二平方米的单间带个小厕所,放了一张床、一张电脑桌、一把椅子,墙角有个放在地上的电饭锅。
    段遥光把堆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挪到床上,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着这几天写的所谓“小说”,觉得实在无趣至极。他陷入了漫长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里,每天晚上敲键盘码出几千上万字,第二天醒来一看又觉得全是垃圾,于是另起文档写新的故事。如此循环往复,一天又一天,现在硬盘里堆了几十个故事的开头,没有一个故事超过两万字,更别说拿出去发表,这种自我质疑,让他简直要发疯。
    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段遥光又把堆在床上的衣服挪回椅子上,躺上床去,开始睡午觉。下午四点,他在混乱的梦境里听到人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他的好兄弟梁诀与女朋友小雅不请自来,一个坐在床边,轻车熟路地打开他的电脑,另一个则开始动手为他收拾房间。
    段遥光:“……”
    段遥光翻了个身,不知道该说什么,选择继续装睡。
    “你该听我的,带个抽湿器过来,”小雅说,“现在还没进雨季,再过段时间就潮了。”
    房间里一片阴暗,梁诀看了眼电脑里,没有游戏,随便开了几个网页,说:“旧的那个不能用了,网上买个邮寄过来吧。”
    小雅打开衣柜,取出衣架,把扔在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挂起来,抖平顺,挂回去。
    “晚上吃什么?”小雅笑着说,“去那家新开的烤肉吧?”
    段遥光在被子里叹了口气,梁诀是他大学时的上铺,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像他的男朋友一般,简直如春风化雨,无微不至,人长得又高又帅,家里又有钱,除了不与他上床,基本上全是照顾老婆的套路,一度令从小缺爱的段遥光受宠若惊且浮想联翩。他们出双入对,卿卿我我,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不少人以为段遥光与梁诀是一对。
    一个男生会对另一个男生不计回报地好么?会的,梁诀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大学四年期间,他们也闹过不少矛盾与摩擦,段遥光本来就有病,在这段关系里,显得像个不近人情又易怒的女朋友,犹如阴暗角落里的一株蘑菇,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他总用诸如吃饭忘了喊他、回到寝室就知道打游戏等微不足道的小借口来pua梁诀,室友们则像看热闹般看他俩,分析他们的情感走向。
    无一例外,最后总是梁诀来哄他。他们还一起自驾旅游,一起通宵打游戏,庆祝对方的生日。
    当然,毕业后,梁诀就在家里安排下光速相亲,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小雅。小雅温柔大方,善解人意,与梁诀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幸好当初没有昏了头爱上他……段遥光经历了整个过程,这关系不清不楚,又像恋人又像朋友,最后梁诀的相亲显得尤其突然,段遥光本已下定决心,不再与梁诀联系,就当自己死了。
    但数个月过去,梁诀动用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找到了不告而别的段遥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要把肄业且找不到工作的段遥光带回家,并养活自己的好兄弟,兑现曾经“我养你”的承诺。段遥光的心情是崩溃的,这种人生境遇叠加自己兄弟一厢情愿的照料,简直让他想死。他实在架不住梁诀的爱,这爱犹如泰山令他无法承受,但他确实也无处可去。
    就这样,段遥光半推半就,被梁诀强行塞进了老破小里。之后这位好兄弟便三不五时带着女朋友登门造访,邀请他进行三人约会,每周会有两天带着他出去改善伙食并畅想一番段遥光成为大作家之后的场景,填饱他饥肠辘辘的身体顺便抚慰他伤痕累累的灵魂。
    小雅很温柔,她不仅没有嫌弃未婚夫的这位贫穷的兄弟,还爱屋及乌地、发自内心地以嫂子身份照顾着段遥光。
    在这场友谊里,大家都很快乐,只有段遥光在痛苦。他为了回报梁诀的厚望,去找了一份勉强能自力更生的工作,白天打工八小时,回家把电脑里的游戏都删了,哪怕写不出来小说,每天也强行在电脑前码字八个小时,梁诀始终认为他有朝一日会成功,像某些网络作家般年入上亿。
    这当真是沉重又令人感动的信任,段遥光的感受则是像只被压在石碑下的乌龟,身上背负着一间老破小外加梁诀与他女朋友展望未来的光辉雕塑,在人生路上艰难地爬行着。总以为自己挪动了一厘米,回头看,位置却根本没有动。
    “睡醒啦?”小雅问。
    “嗯。”段遥光顶着杂乱的头发坐起来。
    梁诀回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揉了下段遥光的头发。
    段遥光跃下床,进了浴室,开始洗澡。
    “头发该剪了,”小雅说,“你俩头发都有点长。”
    旋即“叮”的一声,电脑桌旁,段遥光放着的吊坠落在地上。
    小雅马上捡起,那是一枚六棱柱晶体,段遥光睡觉时,便将它放在一旁。
    “没事。”梁诀见没有摔坏,便把它再次放好。
    “把我吓死了。”小雅心有余悸,生怕摔坏了段遥光的东西。
    梁诀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段遥光快速地洗过澡,换好衣服出来,接过吊坠戴上,精神了不少,他还是很帅的,他的长相是女孩子最喜欢的类型,身高适中完全够用,肤色因长期不受日照,白得像牛奶一般,身材因长期饥一顿饱一顿而显得清瘦,手长腿长,五官清秀,眼睛明亮,表情带着几分伤感与忧郁。不少女孩子看到他这副模样,都想心疼他一番。
    男生则觉得他没有攻击性,经常也能被激起“大哥哥”们的保护欲,梁诀就是个中典型,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自己这个不能自理的好哥们儿。
    入夜,段遥光合上电脑,跟在手牵着手的梁诀与小雅身后,前去吃烤肉。
    第13章
    梁诀与小雅准备在今年10月份就结婚,双方已经见过家长。
    梁诀确定婚期后,在手机上给段遥光发了个红包,段遥光说:“你结婚,应该我给你发红包。”
    “你要来给我当伴郎的,对吧?这是我私人的伴郎红包,快收!”
    梁诀知道段遥光的钱已经快花完了,但直接给他,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收的,只会在老房子里用电饭锅煮泡面吃,于是三不五时,会找点事情给他做,让他挣点外快补贴生活。
    “嗯。”段遥光准备明天开始至少把梁诀结婚的礼金钱挣出来,不然他实在太对不起自己的兄弟了。
    “我们准备找一天去看婚纱,”小雅夹出烤好的五花肉,用紫苏与生菜包好,放到他的碗里,笑道,“咱们一起去吧?顺便选你的伴郎西装。”
    “好。”段遥光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问梁诀道,“刘恺嵩他们来吗?”
    “大家都来,”梁诀邀请了他们大学时的室友,又道,“但只有你是伴郎。”
    段遥光想到大家的工作都很光鲜,届时婚礼上还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落魄,就忍不住地心累,只想离家出走了事。他一直在想,结婚时是送给梁诀一份礼物,还是给他礼金。只是梁诀他向来不缺钱。
    “小雅的首饰准备好了吗?”段遥光忽然想到一件事,说,“要么这个送给你们吧?可以让珠宝店做个加工……”
    “不不不!”梁诀与小雅同时色变,极力阻止段遥光,而段遥光已经把自己脖子上的吊坠解了下来。
    “这是一块水晶,”段遥光说,“不过重新车一下,应该可以做个吊坠。”
    “真的不用,”梁诀说,“你来我就很开心了。”
    小雅却说:“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段遥光大方地递给她。
    小雅说:“我今天收拾房间的时候,差点把它摔坏了。”
    “摔不烂的,”段遥光说,“它掉过一段时间,读大学的时候,后来梁诀打扫卫生把它又找出来了。”
    那是段遥光唯一的一件饰品,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相当顽皮,于家附近的山上到处乱走探险,在一个奇怪的山洞里捡到了它,水晶呈六棱柱形,学名叫“六方晶系”,近乎全透明,中间有一缕犹如轻烟般的杂质。
    段遥光把它当作随身饰物,在上面缠了绳子,一直戴着它,上大学后请地质专业的同学看过,大家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很漂亮,”小雅说,“天然的就是好看很多。”
    “送给你们了,”段遥光说,“我真的没有什么东西。”
    “不行!”梁诀似乎有点生气了,朝小雅眼神示意快还给段遥光。
    小雅笑着还给段遥光,说:“这是梁诀给你找回来的,所以有特别的意义。”
    段遥光只得把它收了起来。晚饭后,梁诀又以点多了为由,把一份石锅饭、数盘烤肉与蔬菜,都给段遥光打包走了。
    段遥光一直在承受着心照不宣顾全颜面的帮助,早已习惯了。他回到家里,春季夜晚的潮热让他很不舒服,他再次打开电脑,沉默片刻,准备另起一个文档,重新塑造他的主角。这次如果再无法顺利写下去,他就打算放弃了。
    今天吃饭时,段遥光还与梁诀聊了几句他的小说,他一直觉得写出来的故事不好看,也许因为段遥光自己的精神障碍问题,每在一个角色身上花费几万字的笔墨,与主角相熟之后,就会对他产生厌弃心理。
    “你不喜欢主角吗?”梁诀说,“你要写自己喜欢的人啊。”
    “嗯,你说得对。”段遥光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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