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真正的玄陵弟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外出游历一年了。”齐归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叹出来,“可惜齐叔叔是不放心我自己出去的,更何况我的暗器一直没什么大起色。”
山间的雾气因为春天的到来而不那么冰,只是潮湿得很。齐归只在树枝上靠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成了半湿的,像是一条怎么都晾不干的软塌塌的毛巾。
过去的一年多,他的修炼到了瓶颈,内力始终无法取得大的突破。二长老曾让他去冷泉泡着静心,还让他试过闭关,可总是没有什么效果。
齐归迷蒙地望着山坡上的松林,视线失去焦距。从药王谷出来的人天生与自然有共感,他感觉自己心头的一口浊气就像山坳坳里的迷雾,怎么都吐不出去,就亘在那里。
在善念堂跪的那二百四十六天里,他想了很多。
他在想他是谁。
他的家又在哪里。
如果他无法收回对哥哥的喜欢,往后他又该怎么办。
“我是齐归。”他先在心里说。
可紧接着一个声音就响起:“‘齐归’是掌门给我起的名字,我本来不叫‘齐归’,我没有名字。”
“我是玄陵门的人,我的家就是玄陵门。”齐归这么想着,接着就苦笑出来——他可太不像玄陵门的人了——玄陵门的人腰间的罗盘简直是标志物,而他没有,只有一身道袍。
因为没有生辰八字,就无法使用玄陵门的法器。没有罗盘、机关术也不会,内力也不行,暗器也不精通,这算哪门子的玄陵弟子?就连每年四月初一的生辰,其实只是少主和掌门把自己带回玄陵门的日子。
都是为了哄他。
哄一个连玄陵弟子也算不上的、只是因为药王谷被毁而无家可归的一个可怜孩子。
齐归不能明白为何齐叔叔和少主能对自己那样的好,明明非亲非故,却给予自己那么多的爱——他只知道如若他是齐叔叔亲生的,恐怕也不会得到比如今更多的爱了。
还有长老、师兄们,都那样呵护照顾自己。
这是他的家人,这世间顶顶好的家人。
倚在树上的齐归眼睛渐渐闭上,雾气弄得他的睫毛湿漉漉的,眼睑也湿漉漉的。
或许天下所有收养来的孩子都有这样的通病——时常担心自己不配得到太好的东西。在他们心里,只有亲生的孩子才有资格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只有名正言顺的弟子才有资格玩忽职守、破戒犯错——至于他们自己,是没有这些资格的。
齐归性格活泼洒脱,蹦蹦跳跳,不拘小节,但其实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笑起来更好看,撒个娇就能讨人欢心。好像只有所有人都喜欢他了,他才觉得自己配呆在这里。
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讨厌。
“少主已经十八了。”齐归喃喃自语。
齐释青返回玄陵门的那个雪日就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但齐归什么礼物都没备下。
事实上,齐归不敢送什么礼物。
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感情不正常之后,他本能地惧怕一切会被看破心思的事情和场合。
一旦他的心思流露出来,哪怕只有一点,被任何人察觉了……
齐归心脏抽痛。代价他承担不起。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齐叔叔是玄陵掌门,哥哥贵为少主,自己曾经到底有多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哥哥”的叫着,还擅自成了少主最厌恶的……
“再过两年,少主就要行冠礼。再不久,也许就会娶少主夫人进门,齐叔叔说过他跟掌门夫人结为道侣时才二十二岁……”
齐归盘算了下,再过两年,等少主加冠,他就满十八了。
十八就是个大人了。到那时,也许他的内力就突破了,可以独自下山。
自己不该一直待在玄陵门的,总在这里呆着像怎么回事。
况且等少主成了亲,玄君衙就更没有自己的位置了。如果掌门还愿意给自己在玄陵门留一块地的话,他就在后山寻个小院住住就好。
齐归看了看他身下这棵树,笑了笑。
“这棵树就不错。我可以住在松林里。”
太阳渐渐下沉,后山的光线逐渐变暗,未散的雾气本是一团发光体,却像个活物似的慢慢坠落、凝缩。
齐归目送着太阳散值,月亮应卯,终于,当山雾向四面八方溢出第一抹银色时,他从树梢上一跃而下,无声地踩住满地松针。
他早可以辟谷,虽然口腹之欲仍在,但并非不可克制,早已不会像当年缠着少主一起吃饭了。
齐归从后山散步回了玄君衙。
玄君衙院门上那块乌木的牌匾正沐浴着月光,一片祥和,上面的字好看得很。
齐归伸了个懒腰,跨进门槛,低着头绕过影壁。
再抬头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地看见院里的桃花树下摆了一桌饭菜,一个穿着镶金黑袍的人在桌边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好像一直在等。
齐释青开口,神色无比自然,就好像这一年多不存在一样,他跟齐归仍然是最亲密的兄弟一样,说:“回来了?”
齐归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嗯。”
齐释青低头看了一眼桌上饭菜,对他说:“过来吃饭。”
第148章 何以为家(四)
齐归尽可能自然地走过去坐下,然后扬起一个笑容:“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