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林是个面色苍黄的老人,一头白发,也许是长期与尸体打交道,他好像也带着点死气,连说话都死气沉沉的。“吴大人可是要我再将结果说上一遍?”
吴震点头,齐林便慢吞吞地道:“这个女子是死后被快刀分尸的,这一点两位相信都能一眼看出来。分尸之人手法极为熟练,定然是个练家子。而且,这女子服下了一种药物,使得肌肉皮肤僵硬,血液凝固,如此一来,即便是刚死便被分尸,也不会溅出血来。”
裴明淮目注齐林道:“齐老爷子经验如此丰富,可知是什么药物吗?”
齐林一声干笑。“这个实在未曾见过,不过天下之大,什么没有?对了,吴大人,水上飞我也看过了,他中的是寻常的砒霜。倒是那死在莺莺楼的一男一女,中的是水上飞的独门毒药。”
吴震道:“什么?”
齐林道:“没错,就是他的独门毒药,我以前见过被那毒药毒死的人,绝不会错。分量若轻,便是面色紫黑,七窍流血而死。分量加重,就不止是七窍流血了,会把脸甚至身子都蚀掉。只不过,听说这药极难配制,要的几味药实在难找,郭飞也早就没这毒药了。他在牢里呆了十多年了,你叫他如何天涯海角地去找那几味药来配制?他那日刚被转到这牢里来,地儿都还没呆热呢!”
裴明淮呆住,他总觉得这件事,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仔细想起来,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了。
吴震发狠道:“早知道就不把这些人移到这牢里来了,我就知道这事不好办,果然出了岔子!”
裴明淮笑道:“那不是为了检验你吴大人督建的死牢吗?”
吴震狠狠地道:“那还不是你哥下的令?这不狠狠坑了我一把!少废话,你帮我去飘香斋跑一趟,问问那‘天罗’的事!”
裴明淮道:“我欠了你么?是你欠了我一个大大人情才对吧?”
吴震斜了他一眼,道:“要是你想看我人头不保,你就别去!尉小侯爷那边,如今还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呢!”
裴明淮叹道:“他是在悠悠闲闲地喝酒游河,我呢?被你当手下一样支使来支使去的!”
吴震却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我倒也奇怪了,你成天正事不做,在江湖上到处跑,我到哪都能见着你,你说,我不支使你,支使谁去?你要拿出东道大使的作派来,我自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我刚去行宫见了我姑姑,回来路过邺都就打算待几日,又怎么叫正事不做了!”
吴震笑道:“你这叫顺路么?”说罢便对齐林道,“那天晚上,你老跟曹老五在一起喝酒?”
“是啊。”齐林又干笑了一下,“他不知哪弄了点好酒来,连我这老头子都喝多了。大人放心,有事的时候,我绝对是滴酒不沾的。”
吴震问道:“那夜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之事?”
齐林想了半日,摇头道:“没有。曹老五喝得歪歪倒倒的,说是要去烧人,就走了。我就自己睡了。睡醒了都闻到那边烧火的味道,我看他也是喝多了,烧那么久,真真是浪费柴炭啊……”
吴震也跟着摇头,又问:“把水上飞那批最后进来的安置在里面一进,是谁的主意?”
齐林奇道:“自然是朱习的主意,这一向都是他管。”
吴震叹了口气,对裴明淮道:“果然如此。”
裴明淮也只有苦笑的份。
裴明淮赶到城东那家飘香斋时,已近黄昏。那飘香斋与普通老店无异,店面上只有一个瘦瘦的伙计,正准备关门。裴明淮也不多说,直接放了些钱在伙计面前,伙计立时堆上了笑,也不急着收拾了。
“公子,你想买点什么?”
裴明淮道:“我不买香,我只是想向你打听一点事。”
伙计笑道:“公子尽管问。”
裴明淮把从金萱房中的那盒“天罗”放在他面前。“这可是从你们店里卖出的?”
伙计点头道:“正是,盒子可是我们飘香斋独有的。”
裴明淮道:“那你可还记得,这段时日有哪些人来买过它?”
伙计笑了笑道:“这种香是西域于阗来的,有公子手中这种用来点的香,也有香丸卖。味道奇特,香得有些古怪,不是人人都爱的。加上价钱又贵,买的人极少。不过,一个月之前,倒真有个人特地来买这天罗。因为要它的人实在是少,所以我也记得格外清楚。”
裴明淮心中一跳,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伙计嘿嘿笑道:“是个女的。她虽然遮着脸,但仍然看得出是个美人,说话声音又娇又腻。她把我们店里的存货都买光了,现在新货都还没送到呢。”
裴明淮道:“她指名要‘天罗’?”
伙计道:“不错。”
裴明淮道:“若是你再遇见她,能不能认出她来?”
伙计皱了皱眉,道:“恐怕不能。如果她说话,我也许还能听出来。她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好听,让人骨头都快酥了。”
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动。“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伙计道:“白衣。”
裴明淮嗯了一声。素衣,美貌,声音娇腻,听这伙计的描述,极似那毕夫人。
那伙计忽道:“我当时多嘴,问了一句,说买这么多,怕是放久了不好了。这女子笑说,是送人的,当然是越多越好了,送出去了,哪里管那么多呢?”
裴明淮出了飘香斋,左边是去衙门的路,右边是去金府的路,他犹豫了片刻,便向右侧走去。
过不了多时,他已坐在金家了。红菱扶着金百万走了出来,金百万一见他便急急地问:“裴公子,可是小女的事有头绪了?”
裴明淮坦然道:“有些头绪,正要向金爷讨教。”他单刀直入,“那位毕夫人,究竟跟金爷是什么关系?”
金百万一楞。“这跟小女的事有关吗?”
裴明淮道:“有,有极重要的关系。在下并不是好打听旁人私事之人,只是这事,确实要紧。”
金百万叹了口气,道:“毕夫人年纪轻轻便守寡,我也丧妻数年,唉,两个都是孤单之人哪。”
裴明淮听到此话,并不意外。他在席上见到毕夫人受惊之后便靠在金百万身上,金百万也极自然地搂住她时,便这般想了。
金百万又叹气道:“昔日萱儿之母在时,我从未纳过妾,她过世时我也伤心不已。”见裴明淮脸有惊异之色,苦笑道,“我看来似乎不像如此长情之人?”
裴明淮无可回避,只得笑道:“确然不像。”
金百万摇头,眼中满是悲伤。“我对我夫人,是真……我好容易娶到她,她却撒手先我而去……”
裴明淮打断他道:“金姑娘可知道你跟毕夫人的事?”
金百万点头道:“萱儿从不干涉我的事。毕夫人跟她本乃知交,毕夫人擅书,萱儿善画……她们俩一向很好。”
裴明淮问道:“不知金爷可有续弦之意?”
金百万笑了一笑,道:“不瞒裴公子,我并无此意。”
裴明淮皱起了眉头,似在思索什么。金百万问道:“究竟这事,与萱儿何干?”
裴明淮道:“恕我再问句不敬的话。”
金百万道:“公子但问无妨。”
裴明淮道:“金老爷百年之后,你的万贯家财,如何处置?”
金百万道:“我族中人丁稀少,除了我女儿,也没别的什么人了。我如今也懒了,生意大都是萱儿在打理。更不要说那些我多年搜罗的珠宝了,都是萱儿的。卢令是我姻亲,若他跟萱儿成婚,倒也是好的。”
裴明淮道:“但现在金姑娘她……”
金百万黯然道:“我从未料到会有这日,并未有过别的打算。”说罢又叹气道,“我给萱儿还准备了几幅字画作礼物,没想到她……”
裴明淮道:“那支凤钗也是你给金姑娘的?”
金百万道:“是请吕先生制的,吕先生倒是不曾推辞。一对凤钗,一对镯子,正好配成一套。”
裴明淮道:“有何特异之处?”
金百万笑了一笑,道:“凤凰的眼睛是西域的一种奇石,白日碧绿,夜间却是血红,珍贵便珍贵在此处了。凤凰口中衔的珠串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是夜明珠,光泽极亮,若在夜里,是着实好看的。萱儿送了一支凤钗给吕先生的妹子作谢礼,倒是大方得紧!”
裴明淮一时倒寻不出话来问了,金百万却开口道:“你是在怀疑卢令和毕夫人?其实,我的家产多一点少一点,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别。毕夫人万珍阁也决非徒有虚名,当然,我也觉着不能亏待了她,正打算搜罗些珍品讨她欢喜。至于卢令,他若真有难处,要多少我也自不会吝啬。卢家也是大族,他又跟萱儿自小青梅竹马……”
裴明淮点了点头。金百万能成邺都首富,看来确实有其原因。这人虽然肥胖无比,但头脑其实十分敏锐,什么事想瞒过他并不容易。
金百万道:“公子的房间已经收拾好,若不嫌弃,今日便住舍下吧?”
裴明淮并未推辞,他本来也想在金家呆一晚。他回到房中,丹桂来侍候他,也被他叫去休息。没想到,过不了多时,吴震却像个鬼影似地来了,而且显然是翻墙而入的。
裴明淮替他倒了碗茶,笑道:“有路不走,却要翻墙。”
吴震苦笑道:“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裴明淮道:“那你来找我,也不说话?”
吴震道:“我那些手下已经查过了今日来的客人,都离金萱出事的地方甚远,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现在么,我就是来听你说的。”
裴明淮便把在飘香斋打听到的跟方才金百万的对话说了一遍。吴震听得很是用心,最后道:“问了半天,还是不知道,金百万会如何处置他的百万家产。”
裴明淮笑道:“你觉得金百万会老实回答我?恐怕他也没真正想过吧?”
吴震道:“照我看来,他得赶紧再娶几房妻妾,否则他这百万家产,就无人继承了。金百万看来也并没有让卢令或者毕夫人得他家产的意思,我看,这二人,也没什么由头要杀金萱。金百万无意再娶,看来,血亲还是血亲,只有女儿最亲啊!别的人,他一个都不信!”
裴明淮想了一想,吴震这话,居然还颇有道理。“不过,毕夫人买了天罗是实,不如我去跟这毕夫人聊上一聊,探探她的口风。”
吴震朝窗外望了一望。“夜深人静,正是喝酒谈心的好时候。只是小心,莫要被她发觉些什么,打草惊蛇便糟了。”
裴明淮道:“打草惊蛇又何妨?蛇惊起来,我们才能捉到。蛇在草里,我们如何能够发现?”
吴震笑笑,又道:“金百万那藏宝密室,我倒也很想见识见识。”
裴明淮道:“只可惜你不是金萱,金百万定然不会带你去见识。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吴震道:“我进来找你的时候,看到金百万朝西面那座楼走了去。”
裴明淮道:“一个人?”
吴震道:“一个人。服侍他的那个红菱丫头也不在。”
裴明淮沉吟道:“我第一次来此,便觉得那四座楼修得极是奇怪,难道金百万的藏宝之处,便在那西楼之中?”
吴震道:“才死了女儿,还有心情去看他的宝贝?”
裴明淮笑道:“恐怕在他心中,也只有这些宝贝才能与他女儿比上一比了。”
吴震又道:“我遣人去找那金四问话,却一直找不到他,说他不曾回来。”
裴明淮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丝不祥之感,道:“会不会出事了?”
吴震道:“极有可能,天一亮我便派人寻找。你要去找那毕夫人便去,我借你这地方睡上几个时辰,两天未曾合眼了。”
裴明淮笑道:“可别睡得太沉,说不定凶手会来给你一刀呢。”
毕夫人住的是一处水榭,极尽清幽。裴明淮走到水榭之外,远远便见到她倚在栏杆上,痴痴地望着脚下的流水。一旁石桌上,有一壶酒,两个酒杯,还有几色小菜。她一袭素衣,黑发随意地在头上挽了个髻,有几缕散了下来,风情不可方物。一双绣鞋,竟被她蹬掉随意落在一旁,从裙底露出了雪白的脚尖。
她微一转头,见裴明淮正站在不远处,便一笑道:“裴公子,请过来。”
裴明淮依言走近,毕夫人笑道:“公子请坐。”
裴明淮的目光落在那两个酒杯上。“夫人可是在等人?如此的话,在下便不打扰了。”
毕夫人道:“妾身谁也没等,只是习惯放上两个酒杯罢了。公子不必客气,妾身也想找个人聊聊。”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任谁见了白日里那一幕惨象,恐怕夜里都是睡不着的。”
她望向裴明淮,“公子可是金老爷那里过来的?他……如今怎样?”话语神情间,她的关切之情便流露了出来。
裴明淮道:“金爷看来无恙,只是精神欠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