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一带盛产各色菌子,因滋味鲜美,令人欲罢不能,每年因误食而中毒乃至丧命者?不在?少数。
若自己孤身前来,不设防吃了,来日有个什么好歹,他们也可以推说是?我嘴馋贪新鲜,误食毒菇。如此不光事后仵作查不出破绽,传到京中,只怕自己身后名?也要毁于一旦!
他看着地上跪倒啼哭的祖孙三人,待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若非苗瑞警惕,派了小方等熟悉本地风物的人跟着,莫说心寒,只怕此刻他人都凉了。
“……小人真不想害人的呀,”那媳妇到底口齿伶俐些?,搂着孩儿哭泣,“可若不这么做,他们就要杀了小宝,小人死了不要紧,可香火不能断了,如今家里没了男丁,就剩这么点?儿指望……”
“大人,他们会杀人的,真的会杀人的!他们还要掘了我们的祖坟啊!”
“混账!”小方骂道:“那恶人要杀你,你害怕,可知谋害钦差乃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就不怕了吗!”
他这一嗓子,直如炸雷一般,惊得那三人打个哆嗦。
那老妪怯怯地抬头瞥了隋青竹一眼,见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说若是?成了,自然不必讲,也就成了。即便不成,大人爱民如子,必然也不会,不会害我们的……”
大约她?也知道这话理亏,声音越来越小,待到最后,已若蚊蝇。
前面倒也罢了,听了这话,隋清竹实在?忍不得,拍案而起,“可恶!你这是?在?要挟本官吗?”
谁说百姓都愚昧,看吧,分明他们这般自私、狡诈,也会欺软怕硬!柿子挑软的捏!
本官怜惜你们生活不易,不愿为?难逼迫,你们不思感激,反而借机加害,眼中还有天理王法在?吗?
纵然他不追究,可大禄载有明文?,谋害朝廷命官者?,纵然失败,亦与成功同罪,加害者?处以极刑;谋害钦差者?,罪同谋反,诛三族!
那祖孙三人吃了一吓,先是?一抖,竟又啼哭起来。
小方等人听得心烦,“大人,同这等混账废什么话,卑职一刀一个结果了便是?!”
光是?谋害钦差的罪名?,就够杀个十遍八遍的。
“不不不!”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见那婆媳二人还要求饶,小方怒目一蹬,抬脚欲踢。
“住手!”隋青竹及时喝止,声音中,分明有了几分颓然。
昏黄的油灯下,他俯视着那满面泪痕的祖孙三人,一声长?叹,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好好好,你们怕,你们不想死,所以就来杀本官……”
这又是?什么道理!
可偏偏她?们还真就拿捏住了自己。
百姓怕死,有错吗?
造成如今局面的,是?她?们吗?
不,是?地方的只手遮天,是?朝廷用认不清、查人不明……
可,可我就该死?
眼见隋青竹如此模样,小方也怕他滥好心,忍不住“以下犯上”进言,“大人,小的以前不敢说,如今也说不得要讲了,您确实是?个难得的清官,待大家好,咱们都是?真心敬服。可终究太?好了些?,太?好了就不像官儿,不像官儿,下头的人就不怕您,不怕您,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
便如今日下毒。
虽说有苦衷,可未必不是?隋青竹纵的,但凡换个官儿,都不用说云南巡抚严英杰或总督大人,便是?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本地小小知县,这村子里的百姓哪个见了不是?屁滚尿流?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下毒!
隋青竹听了,半晌无言,良久才嗟叹道:“你说得对,他说得也对,我这般一味施恩的行事,终究是?办不成什么大事的……”
升米恩斗米仇,你一心为?他们,做得太?体?贴了,反倒成了自掘坟墓。
可怜,可叹,可笑!
小方虽不晓得他口中的那个“他”是?谁,但钦差大人肯听,并不嫌弃他多嘴就好。
“谁指使你们的?”隋青竹也不叫那几人起来,微微垂着眼睛问道。
那媳妇本能地抬头看了眼,只见他大半张脸都被阴影笼罩了,看不分明,与方才来时的和?气?可亲判若两人。
就是?这一瞬间,她?隐约觉得,他身上似乎多了某种熟悉的,令她?们本能恐惧的东西:官威。
她?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深深地埋下头去?,声音颤抖道:“蒙着脸来的,当?时屋里也没点?灯,看不大分明……瞧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这样的人外头一抓一大把,用得着你说?”小方不信,“我们大人好性儿,我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嘴里但凡有半句虚言,老子就……”
说着,刷一声抽出佩刀,往那孩童身上比划。
女人瞬间崩溃,“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确实看不清啊!”
小方等人还要再逼,隋青竹就摆摆手,“她?们说的未必有假。”
对方既然动手,肯定不会轻易留下把柄,自然也不会叫体?貌特殊的人来。
小方等人立刻收住,围过来问道:“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隋青竹忍不住盯着桌上那锅渐渐凉透的菌菇鸡汤看了许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曾经非常宝贵的东西,悄然间离自己远去?了。
“敌暗我明,一计不成恐还有后手,我们且不要轻举妄动,给留守的兄弟发信号,再放烟火与总督大人,请他派兵来接。”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危险仿佛强加给隋青竹一种名?为?“狠辣”的东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冷漠,近乎刻薄,好像来自于另一个陌生人。
“将所有相关?人员,全都带回总督府一一审讯!如有反抗,原地上枷锁!堵了嘴、绑了手拖回去?……”
他用的是?“审讯”,而非之前的“问话”。
只要把这些?人带回去?,越全须全尾的回来,敌人就越不可能相信他们的清白,一定会以为?他们“叛变”了。
所以为?了保命,这些?人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吐出点?什么来。
得了号令的小方等人瞬间兴奋起来,转身去?院子里放信号烟火。
听着外面“嗤嗤”的破空声,看着骤然亮起又迅速暗淡下去?的天空,隋青竹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后怕。
怕死么?
他是?个凡夫俗子,自然是?怕的,但他更怕的还是?源于自身的改变,让他觉得已经变得不大像曾经的自己了。
很陌生。
至于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现在?的隋青竹完全无力分辨。
唯有一点?很清楚:如果他不改变,这一趟,可能会死很多人。
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暂且凭借本能埋头往前走,别停下。
至于以后是?否会后悔,又或是?还原,在?此刻都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次日一早,果然有甲胄整齐的厢军手持接应密令而来。
隋青竹亲自出去?与他核验过,确认无误之后,将之前他走访过,却一无所获的七户人家共计二十九口,全部带走。
将近三十号人,大部分还是?老弱妇孺,就这么用麻绳绑成一条,凄凄惨惨抽噎着,脸上满是?惊惧,一步步走回城里。
本就人口不丰的小村落突然空了好些?,其余的村民不敢妄动,却还是?忍不住打开门缝,向外窥探。
那些?陌生的,写满风霜和?苦涩的脸上,此刻都充斥了熟悉的失望、愤怒和?敢怒不敢言。
呸,狗官!
放着贪官污吏不去?抓,又来祸害老百姓了!
隋青竹端坐在?马背上,就这么从这些?无知乃至愚昧的目光中穿过,他坐立难安,如芒刺在?背,他曾经踌躇满志的内心深处不禁生出几分茫然和?怀疑:
一直以来我所坚持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曾经憎恶过的所谓坏官,是?否也曾如我一般,呕心沥血暗中做了许多事,反不被理解、被误会、被冤枉?
周围人的眼神,那些?百姓看他的眼神,又敬又怕又疏远……
若在?以往,他看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被如此对待,必然会怒发冲冠,大骂而特骂。
可如今呢,这狗官是?他自己。
次日回到总督府,自有专门负责审讯的官员过来交接,隋青竹没有再看那些?百姓一眼。
傍晚苗瑞来敲门,“隋大人,难得有空,不出来吃一杯么?”
若在?以前,隋青竹势必会拒绝,但现在?,他忽然很想喝酒。
或许苗瑞就是?特意来给他送酒的。
云南的人野,酒也烈,隋青竹一声不吭连喝三杯,就有些?上了头,脸上热乎乎的,头颅之中迅速放空,飘飘欲仙。
他生活拮据,从不与人聚会,更甚少吃酒,如今骤然这般感受,竟有些?迷恋起来,许多平时不会说的话,此刻也好像能说得出口了。
“苗大人,在?下是?否很无用?”
苗瑞有些?诧异地瞧了他一眼,“还成。”
说完,苗瑞自己先就笑起来。
他自斟自饮,语气?中微微带了点?怀念,“想必隋大人也听过一句话吧,书?生意气?,其实这是?很好的。但这做官么,同读书?科举是?两码事,跟混迹翰林院,也是?两码事……”
非常不同的两码事。
绝大部分人在?完成书?生到官员的蜕变时,总要付出点?代价。
有的代价,他们付得起;有的,付不起,只好拿命来抵。
以前的他,哦,他从没有隋青竹这般善良,但曾经有个他很熟悉的人也是?如此。
“后来呢?”隋青竹努力睁大醉眼,追问道:“那人,死了么?”
苗瑞哈哈大笑,“差一点?。”
他发现得早,把人救下来了。
虽然残了,但确实还活着。
然后那人的儿子,便死心塌地跟着他,直至今日。
那人姓曹。
曾经是?,现在?也是?一位非常可歌可泣可敬之人。
“啊。”酒精的麻醉让隋青竹的思维变得迟钝,他缓缓眨了眨眼睛,点?头,“很好。”
“是?啊,很好……”苗瑞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空中朦胧的弯月。
“苗大人,”隋青竹也学着他的样子瘫坐着,怔怔出了会儿神,喃喃道:“您的师侄秦放鹤,他现在?很好。”
这是?他来到云南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及二人之间唯一的一点?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