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千澜放下火箸,坐到榻边,后背倚靠着板壁,一下下抚摸她的右肩:“他那徒弟也很不错,只是从千到百容易,从百到一却难,和做学问是一样的道理。”
莫聆风拽过他袖子垫到脸颊下,嗅着衣裳上苦涩的药味和沉香气,脸在柔软的衣料上蹭了蹭:“哥哥,我唱个石州令给你听。”
莫千澜想忍住一串咳嗽,却没忍住,压低声音咳了几声:“好。”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翻个身,彻底没了动静,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莫千澜低头看她,就见她脸颊酡红,已经睡着了。
“阿尨。”他轻轻唤一声。
莫聆风没有回应,他坐了片刻,忽然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妹妹啊。”
莫聆风醒来时,已经在长岁居,殷南睡在隔间,听到微弱动静立刻醒来,猫一样走到莫聆风身边。
大黄狗卧在熏笼旁,懒洋洋扫一下尾巴。
莫聆风赤脚插进鞋里,弯腰提起鞋跟,起身穿上外衫,罩一件鹤氅,看一眼刻漏香,竟已是亥时。
她去隔间净手洗脸,随手从桌上捡一块糕点吃下去,打开门,悄无声息站到廊下。
丫鬟和奶嬷嬷睡在耳房,奶嬷嬷年事已高,呼吸声沉重,在廊下也能听到。
她走下石阶,风吹动廊下红灯笼,让她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上一次在府中毫无心事的夜游,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莫千澜没有醒来时,她做任何事,都是满心惶然。
她呵出一口白气,打开院门,殷南好似一个幽灵,坠在她身后,不言不语,习以为常。
灯火让梁枋上沥粉贴金的彩画晕开,赤色廊柱颜色暗沉粘稠,翘起的檐角如同一把乌黑弯刀,直刺黑蓝色天幕。
疏星点点,圆月难明。
莫聆风踏上青石板道,打了个喷嚏,袖着双手,走到姨娘所住的院落外,姨娘们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是鲜活的小姑娘模样,现在胖若两人,已经成为莫府的一部分。
相邻的三个小院静悄悄的,她不必进去,也能看到姨娘们的安分守己。
她从一旁走过,去二堂。
二堂没有灯火,但廊下药炉里药还在煎,站在外面也能看到热气一团团往上涌,像雾气,最后消散在夜色中。
她站了片刻,没有听到咳嗽声和走动声,莫千澜似乎沉睡了,但还活着,这种安静就是他活着的佐证。
离开二堂,她行至前堂,前堂里住着魏王。
这只金丝雀从早到晚惴惴不安,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巨大叹气声,声音无处可落,颤颤巍巍散在半空,又被方正古旧的院落所吞没。
莫聆风气定神闲地看着,想到在京都中的皇帝和太子——天家父子,拥有天下万民,却在日益衰落。
她没有在此处停留太久,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向九思轩。
九思轩中古树已经落叶,只剩下蛛网一般的枝杈笼罩屋宇,泽尔坐在院门前,拿刀子削花园里折回来的竹枝。
看到莫聆风,他站起来,给她一个竹哨。
莫聆风接在手里,吹了一声,一拍脑门,扭头对殷南道:“把那个蓝色的荷包拿来。”
殷南来去如飞,不到片刻就将荷包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递给泽尔:“给你的。”
泽尔先是疑惑,贴在手中一捏,察觉到里面是一个陶埙,不由自主露出笑意,正要解开抽绳,就听莫聆风道:“程廷说他不能当面来致谢,让我代送,等他好了再请你喝酒。”
他手上一顿,不再打开,直接将荷包挂在腰上:“程家已经送过我谢礼。”
他看一眼莫聆风:“你要去哪里?”
“走一走。”
“我和你一起。”
他紧绷着面孔,极力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拿叉子从檐下取一个灯笼,用竹棍挑在手里照亮。
“你不高兴,”莫聆风直接了当,“因为邬瑾?”
泽尔自嘲一笑:“我还得高兴?”
他压抑着怒火:“是,我得高兴,要不是因为他,我还活不了命。”
他有些焦躁,殷南眉头一皱,想上前时,莫聆风对她摆了摆手。
泽尔踢开垂落到地面的菊花:“我宁愿那时候战死沙场,我的神会保佑我的灵魂自由,可现在我只剩下活着!”
莫聆风负手向前:“我以为,所有人都想竭尽全力活下去,无论是因为什么而活。”
泽尔晃了一下灯笼,看菊花在莫聆风脚下变作扁扁的一团。
委屈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握着竹棍的手关节泛白,嘴唇颤抖,眼圈滚烫,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想躲避莫聆风的目光,但莫聆风一直在他身侧,并未离去,他再也忍耐不住,丢开灯笼,猛地蹲下身去,双手蜷在膝盖上,脑袋埋进臂弯中,一动不动。
灯笼歪倒在地,里面的蜡烛点燃明纸和竹骨架,很快便烧做一团,把蜷缩成团的泽尔照的雪亮。
火光也照亮了莫聆风,她站着没动,等到这一阵火光熄灭,泽尔的身形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才跟着蹲下去。
“别哭啦。”
第355章 告别
泽尔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