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思索片刻:“百驻军不如十壮士,十壮士不如一精兵,若从各州驻军挑选壮士、精兵,无需十倍于宽州,也可成事,户部上月有九成州郡登额,今年蝗灾大为缓解,宗室禄米开支减少,如再减去浮费……”
皇帝打断他:“谁来减去浮费?”
太子一时愣住。
浮费之广,文武百官心知肚明。
枢密院奏兵元章二十九年之籍总七十万两千,禁军马步十九万三千,如此庞大的军队,能上战场的不足一半,无用之兵的军饷便是浮费。
兵不可轻动,此项浮费避无可避。
此乃其一。
其二宗室,邬瑾快刀斩乱麻,已经砍去宗室浮费。
其三,官无定数,恩荫之滥、杂流之猥,未有如本朝之多者。
朝中亦有官员上书冗官一事,却无人能像邬瑾那样碎首以谏,若由皇帝亲自裁官,便会大挫天下士子进取之心。
皇帝本打算借邬瑾之手,剑指宗室,再以十洲之财填补官、兵之浮费,如今谋划已失,官、兵两处浮费不动,就是昏混衰世之政。
若大一个朝廷,竟无人可用。
太子回想起方才所看的奏书,想过之后,他面露失望。
如此多的奏书里,没有邬瑾。
邬瑾在朝时能死谏,宽州发生如此大事,他却没有只言片语进京,可见其心已变。
如此局面,既让人心惊,又令人胆寒。
第367章 死讯
殿中只有呼吸声沉重、拖沓,来自宽州的文墨如刑杖,借用天下大势,重重打在世上最尊贵的父子身上。
皇帝闭目半晌,出言打破沉默,令太子起身,慢慢道:“在宽、济两州外招募壮男子、勇女子,充作驻军,从禁军中挑选十名指挥使,前去练兵。”
他一边说,一边思索州县:“定军号为镇,望州西与宽州、济州东都相交,军队便驻扎在此地,州县不得干预军政,直接报枢密院。”
太子应声:“是,臣明日早朝前便交代吴枢密使。”
皇帝喘几口粗气:“茶。”
张供奉连忙端来参茶,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喝了半盏,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让枢密院整理军籍,裁汰五十以上及短弱者,你是太子,兼着户部,裁汰十万兵能省下多少银子?”
太子字斟句酌,答道:“臣粗粗一算,一年可省下银一千五百万两,绢七百万匹,布一百万端,粮一千三百万石。”
“那便裁汰十万兵,”皇帝咳嗽一声,“恶人朕替你做了,好人你便去做吧,朕总不能让江山断在我们父子手里。”
太子听了,又要连声告罪,然而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在这样无风无雨的静夜,脚步声实在刺耳。
张供奉连忙走出去,很快又走回来,将第二封宽州急递交给皇帝。
“又是谁做了马后炮。”皇帝嗤笑着拆开羊皮封,见又是侯赋中所写,皱眉看去。
“……莫府送来魏王棺椁……”
皇帝眼前大片字迹晃动,手在抖,人也在抖,纸上字句,写满他儿子的血。
耳边忽然风声大起——他的儿子,绝不是死在金虏手中。
莫家!
“噗”的一声,他再吐一口鲜血,喷于奏书上,人如枯木,瞬间衰败。
“陛下!”张供奉几乎昏死过去,“快传太医!”
“陛下……爹爹!”
太子惊的浑身凉透,勉强镇定心神,扭头让张供奉把紧延福宫,心中犹豫是否要早做准备,一面颤抖着去看奏书,只见血点之下,白纸黑字,藏着一件让他称心如意的凶案。
魏王死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皇帝,神情呆滞,一切悲喜都藏在这张面具下,不露分毫。
他看到皇帝和这个王朝一样散发出腐朽气味,眉间刻痕深深,脸上皱纹纵横,块块褐色斑点遍布,唯有目光还凌厉刺骨。
纵然虚弱、无力,纵然天道轮转,王朝衰弱,皇帝依旧是天下之主,绝不会因强敌而匍匐于地,太子从他的面孔中看到令人恐惧的无情。
“陛下……”
皇帝满口鲜血,在满殿混乱中压低声音:“弃宽州,不发军饷、不送兵刃火药、不补州官、不取士、不赈灾,关闭茶盐榷场、关闭粮仓,屯兵于济州外,徐徐图之。”
“是。”
太子从延福宫出来时,已过子时,皇帝元气大伤,却还强撑着封锁了延福宫,不让自己病重的消息泄露,才昏睡过去。
此时夜色已深,依旧是无风无雨,黑夜如同粘稠墨锭,在巍峨殿宇上方流转,红色宫灯一盏盏绵延开来,将整个皇宫分割成无数块。
这一张巨大的棋盘,天下苍生不是棋盘中的棋子,只是棋盘上一点尘埃,对弈人随手一挥衣袖,就会抹去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性命。
芸芸众生不会发现宽州已成弃子,因为会有冠冕堂皇的政令完成皇帝的旨意,唯有其中的佼佼者,才能发现端倪。
可发现又如何?
不过是死的更痛苦罢了。
太子袖着双手,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收拾这场乱局。
魏王棺椁未到,丧事先让礼部准备,和谈失利,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能问责的人,都死的不能再死,又拿谁来粉饰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