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部正、副三人在半个时辰后急入宫中,文政殿内挂起帷幔,皇帝口鼻歪斜,涎水长流,面目麻木,右手无力动作,为掩饰他的病重,不得不与大臣隔开。
帷幔长长垂落,太子坐在外面,是名副其实的储副,手中捏着密信,脸上神情从焦急转为冷淡,眼中也有了重重思量。
枢部官员自邬瑾死谏,莫聆风当朝抛洒腐朽粮秣后,被罚了一批,去了一批,补了一批,唯有吴鸿喆还以年迈之躯不曾动摇。
吴鸿喆对于宽州捷报,并没有一味欣喜,反倒认为朝堂局势越发云山雾罩,不知道宽州莫家意欲何为——皇帝与莫家恩怨数十载,一场大捷,不可能是为国而战。
他以余光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无风自动的帷幔,几条帷幔中的缝隙,把御榻上的皇帝切割成好几段。
他并非见风使舵,而是皇帝病弱年迈,太子正值壮年,朝堂更迭在所难免,倘若固执守旧,反倒会让朝堂出现水火之争,有损国力。
殿中气味浓郁,香炉中撒了大把香料,却仍有污秽之气细细钻入人的鼻孔。
皇帝开口说话,舌头像是让鳔胶黏住,每一个字都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十分费力。
“宽州密信……莫家造火药震天雷……谋反无疑。”
“震天雷!”
枢部三人面面相觑,枢密副使急道:“陛下,这绝无可能,南北作坊的火药作分工细致,匠人不得擅出,凡是出入,都要经过禁军搜检,不可能有夹带!”
吴鸿喆道:“虽说南北作坊不会泄露出去,但火药拆开之后,无非是那几样东西,金虏如此粗蛮,也学来了几样,宽州——有位状元郎在,能够想通震天雷窍门也不足为奇。”
他看一眼不言语的太子:“不知密探可有送来实证?”
太子将密信递给内侍,示意他给枢部三人查看:“没有实证。”
吴鸿喆看过密信,心头疑云随之消散——莫聆风以战功闻名天下,又将震天雷的消息送到皇帝跟前,让皇帝抉择。
不出兵,养虎为患,等到莫聆风起兵之日,国朝再难压制。
出兵,有名无实,莫聆风占据道义,就算能出兵剿灭莫家军,国朝也落人口实。
文人笔墨不饶人啊。
更何况莫聆风既然敢做此局,恐怕也有盘踞宽州的实力。
思及此处,他将密信交给身边副使,正要开口,就听皇帝道:“太子的意思呢?”
太子心中冷笑,对皇帝心思一清二楚——由他这储君开口围剿莫聆风,便可保留皇帝圣名。
他站起身,垂首答道:“军政大事,臣接触时日尚短,不敢妄言,请陛下示下。”
帷幔后方,皇帝呼吸声骤然急促,喘息难定,虽未有怒言,众人依旧知道龙颜正在震怒。
太子本应跪下请罪,但他立的笔直,目光静静望着帷幔后方,神色有自嘲和不耐。
这种放肆更像是一种挑衅。
君臣之间,数年不睦,互相算计,一旦君渐失权柄,臣便会逾矩,父子之间,从无亲情,彼此防备,一旦父日益衰老,子便会凌驾其上。
张供奉连忙上前,给皇帝摩挲心口,皇帝能动的左手紧紧抓住张供奉臂膀,喉咙里“呼噜”声响之不绝,脸色铁青,口中涎水滴落,嘴角歪斜,话语含糊的听不清楚,唯有张供奉听了出来,是“逆子”二字。
他不敢多嘴,转头便叫太医,守在殿外的太医再次蜂蛹而入,穿过军机大臣和储君,为皇帝行针推拿。
一瞬间,所有人心头都掠过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半个时辰后,皇帝这口气缓了过来,咬牙道:“太子碌碌,无益于国!”
太子厌烦道:“陛下,并非臣无能,实是臣手中之权,不过斗大,若是僭越,轻言军务,只怕贻笑大方。”
皇帝抬起左手,将榻上一只瓷枕掀翻在地,瓷枕重重跌落在地,碎做三四瓣。
他含糊骂道:“乱臣贼子!”
太子垂首不语,吴鸿喆等人更是装聋作哑,大气不敢喘。
因为无人回应,天子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震慑人心,反而显得可笑。
皇帝哆嗦半晌,想到魏王,若是魏王不死……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费力道:“传朕旨意,有奏曰莫聆风擅造火药、刀剑,屯兵宽州,命其即日起班师赴朝奏事,另调福州大军统制,暂代宽州。”
太子又道:“陛下,莫聆风不遵时,该如何处置?”
皇帝一口心头血在喉咙里翻涌——太子要让他把昏君之名,一担到底。
他一字一字道:“连发三道敕令,再不遵时,命福州唐百川为大军都统制、经略招讨使,调锐兵十万于济州城外,镇压逆贼。”
太子立刻道:“臣这便去翰林院草召。”
皇帝吐出最后一句话:“不用翰林院,由枢密院急递,日行五百里。”
“是。”
太子与枢密院齐齐应声,皇帝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帷幔上那几个晃晃荡荡的影子,怒不可遏。
都是不忠不孝之徒!
他想到邬瑾死谏,想到廷杖都打不断的脊梁,想到宁死不屈的风骨,眼前这些,和邬瑾相比,这些人只能算是魑魅魍魉。
他喉咙里翻涌的那股血再也抑制不住,“噗”一声喷出来,整个人笔直往后倒,重重砸在御榻上,两眼瞪着床帐,气息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