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伯做成这个样子,难道就没有言官弹劾他吗?”
陆添寿摇头说道:“怎么没有?但是言官弹劾,隆庆皇帝全部留中不发。说到底,这办鳌山灯会就是皇帝要办的,李家也不过是为了皇帝捞钱而已。”
沈明臣点点头,他这次来是担任《京师新报》的主编,鳌山灯会这件事可以算作一个热点题材,可以从这件事入手来宣传明廷的腐朽。
他又问道:“陆站长,除了鳌山灯会之外,京师还有其他热点嘛?”
陆添寿说道:“蒙古俺答汗之子黄台吉入京,明廷宣传说是来京师朝廷的,但是北方草原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京师朝贡。”
“这黄台吉明显就是来京师兴师问罪来的。”
沈明臣叔侄还不了解北方的情况,连忙问道:“问罪?”
陆添寿露出笑容说道:“俞将军和我师傅陆二,在五原城聚众建城,打退了俺达汗次子带领的三千骑兵,俺达汗吃了败仗,就来讹诈明廷了。”
陆添寿先是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接着又说道:“只是苦了京师百姓啊。”
沈明臣是个诗人,性格自然是多愁善感的,他也叹息说道:“百姓苦啊。”
沈一贯却说道:“既然北方百姓如此之苦,我们就应该更加努力,早日推翻明廷。”
沈一贯又说道:“陆站长,以我对明廷的了解,明廷必定会和蒙古媾和,请务必打探明廷和蒙古媾和的详细内容,我们要在报纸上公之于众!这样才能更好的打击明廷的人心!”
陆添寿点头说道:“我们在明廷内部的人正在全力搜集情报,争取拿到明廷和蒙古媾和的详细消息!”
沈一贯又对沈明臣说道:“叔父,我们先从鳌山灯会入手,将京师商户被盘剥的消息刊登在报纸上。”
看到沈一贯这么有干劲,陆添寿想到了当日他解救的王锡爵和许国,他不由的说道:“沈主编,您这侄子日后必定是宰辅之才啊。”
沈一贯的行动力很强,他找到了不少被盘剥的商户,拿到了他们被太监和锦衣卫盘剥的详细采访。
沈一贯的调查不仅仅到这里,他还找到了被明廷强征徭役的烟火匠人家中采访,得到了清远伯如何压榨这些匠人的资料。
除此之外,清远伯还强行要求住在皇宫附近的百姓,必须要穿上好衣服,在元宵节当天齐聚在午门观看鳌山灯会。
为了装点鳌山灯会,清远伯又让锦衣卫为太监强行征收丝绸、染布、鲜花、蜡烛来装饰午门,又搞得多少商铺和百姓破产。
这些消息全部都被沈一贯汇总,他以冷峻的笔触,将因为一场鳌山灯会而引发的京师惨状写成报道。
看完了这份报道之后,陆添寿不由大喜,他对着沈明臣说道:
“令侄这篇文章,可抵得上千军万马!”
陆添寿连忙安排印刷厂印刷,然后迅速通过报童送到了京师街头巷尾。
四张版面,全部详细的报道了鳌山灯会的新闻,矛头直指清远伯李家父子,以及为虎作伥的锦衣卫和宫内太监,沈一贯却没有任何攻击大明朝廷的言论。
这当然不是沈一贯帮着明廷说话,而是故意为之。
果不其然,这次鳌山灯会的报道一出,不少百姓聚集在清远伯李炜家门口。
李炜自然不畏惧这些普通百姓,让锦衣卫驱散了这些百姓。
一部分鼓起勇气的百姓,又跑到顺天府去鸣冤。
顺天府知府自然不敢管清远伯的事情,将几个带头闹事的抓进了顺天府大牢,想要将事情平息下去。
沈一贯就在等着这个时候,他立刻将顺天府发生的事情,再发一篇报道,赶在年前发了出去。
沈明臣疑惑的问道:“为什么你不在第一篇报道中就指向明廷,要等顺天府的事情发生之后再说呢?”
沈一贯冷冷的说道:“叔父,百姓如草,平日里是最是柔弱,无论怎么践踏都行。”
“可是为什么历代贤君都说要善待百姓,将百姓称之为‘邦本’?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些君王仁慈,因为是同胞不忍戕害?”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都是因为百姓一旦活不下去了,就会立刻从至柔到至刚,一人揭竿而起,天下就会云集响应,天下倾覆也就在一瞬之间。”
“所以百姓才是至弱至强,至微至危也。”
“可为什么王朝初立的时候,还总能够支撑下去呢?”
沈明臣摇头,他只是个诗人,从没思考过这些问题。
沈一贯说道:“那是因为利益还没有板结,百姓还有发泄的机会。”
“若汉之强项令,宋之包龙图,总还能杀上几个民怨大的贪官污吏,甚至皇亲国戚,给百姓出出气,让百姓知道戕害他们的只是贪官污吏,而不是皇帝和整个朝廷。”
“总而言之,就是‘朝廷的本意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坏了,将事情办坏了’。”
“百姓有了发泄,那下一次被欺压的时候,就会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又或者焚香祷告,期待来一个青天大老爷。”
“可时过境迁,等到利益板结,权贵已经成了铁板一块,这时候就算是包龙图复生,也处置不了这些人了。”
“这时候百姓才会知道,害民的不是一两个硕鼠。”
“那时候才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
沈一贯冷酷的说道:“我前一篇报道,目标不指向明廷,而是说清远伯的问题,百姓心中还有幻想,指望明廷良心发现,或者有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
“我这第二篇报道,就是为了破除民心中的幻想,告诉他们‘天不救人,人自救之’的道理。”
沈一贯接着说道:“叔父且等着,我还有第三篇报道。”
沈明臣看着这个侄子,突然明白为什么大都督要亲自点这个侄子随自己来京师了。
沈明臣对苏泽心悦诚服,都说大都督有识人之明,原来这一次大都督识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侄子。
沈明臣先是沮丧,又是高兴,高兴自己家族有这样的英才。
和沈一贯预料的一样,在第二篇报道一出,包括王用汲在内,京师有良知的御史终于忍不住了,十二名御史联名上书,弹劾清远伯李炜父子借鳌山灯会害民,请求皇帝停罢今年的鳌山灯会。
这些奏章自然是石沉大海,留中不发。
这更加引起了言官的愤怒。
王用汲是海瑞好友,本来他偷偷给《京师新报》写文章,也很少激烈的抨击大明朝廷,对明廷心存幻想。
但是这一次王用汲彻底破除幻想,他和十二名御史决定死谏皇帝,请罢今年的鳌山灯会!
腊月二十九日,京师飘雪,十二名御史身穿单衣,手捧奏章跪在左顺门前。
隆庆皇帝终于体会到了他父皇享受过的待遇,左顺门阙庭,果然是大明特色,隆庆帝也不得不品尝。
第375章 草芥飞长,破土欲出
隆庆帝很愤怒。
自己不过是要办一场鳌山灯会,这些言官就这样的反对。
至于清远伯李炜父子做的那些事情,在隆庆帝看来,这不过是国丈父子为了办好鳌山灯会,手段稍微激烈了一些。
再说了,办鳌山灯会,也是和百姓同乐,百姓出点钱怎么了!
不过隆庆皇帝毕竟和他的父皇不同,面对言官在左顺门外阙庭,隆庆倒是也做不出上皇廷仗众臣的事情。
他只能召集来了内阁中的杨博和高拱。
内阁中的二人已经知道了言官阙庭的事情经过了,当皇帝见到两位辅臣之后,杨博就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边,宛如一座泥塑的神像。
杨博自从担任内阁首辅之后,除了军事上的事情之外,几乎对朝廷大事都很少发表意见,被朝廷大臣们称呼为“泥塑阁老”。
这次的事情关于皇帝的老丈人,门外又跪着言官,杨博又摆出这样一副样子,显然是不想要掺和进去。
隆庆帝也知道杨博指望不少,他将目光看向高拱。
高拱首先问道:
“陛下,《京师新报》上的报道可是真的?”
高拱在年前忙着新务的事情,每天都忙的昏天黑地,根本知道因为一个小小的鳌山灯会,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
高拱曾经做过隆庆的老师,被高拱这么问,皇帝反而支支吾吾起来。
高拱这下子就明白了,《京师新报》上的内容竟然都是真的。
一时之间,高拱觉得事情有些滑稽。
自己堂堂内阁次辅,竟然是从东南贼的报纸上知道了鳌山灯会的真相!
高拱说道:“请陛下停罢鳌山灯会,革去清远伯的爵位,命令其发还搜刮的百姓财产。”
皇帝立刻说道:“万万不可,清远伯也是为朕作事,要是因此受罚,日后谁还愿意为朕做事啊?”
看到皇帝这么说,高拱着急的说道:“清远伯不是为陛下做事,而是借着为陛下做事来败坏陛下的名声啊!”
隆庆帝还是说道:“清远伯是朕的家人,不可处罚。”
高拱的血压上来了,他说道:“清远伯是陛下家人,京师百姓就是不是陛下子民了?若是不处理清远伯,京师何安?”
隆庆帝不再说话,气氛就这样僵住了。
高拱明白皇帝的性格,他吸了一口气说道:
“陛下,那就请立刻革去清远伯的差事,将筹办鳌山灯会的事情交给工部,召回锦衣卫和宫里的太监,处理其中民愤较大的首恶。”
皇帝说道:“鳌山灯会的事情都是清远伯在筹办,已经办了一半了,再交给工部来办能办好吗?”
高拱都快要窒息了,到这个时候皇帝还想着他那破鳌山灯会呢。
隆庆帝也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鳌山灯会还交给清远伯筹办,从锦衣卫和太监中挑选几个民怨大的处理一下,高师傅以为如何?”
高拱只觉得身心俱疲,自己这些日子忙着新务,和下面天天扯皮。
今天又因为鳌山灯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而皇帝却不肯处置清远伯。
但是又能如何呢?
大殿中气氛再次凝结。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一副神游天外模样的杨博立刻回神,他开口说道:
“如今俺达汗的儿子黄台吉在京师,鳌山灯会正好彰显我大明天朝上国的气象,就依陛下的旨意去办吧。”
隆庆帝不由大喜,他又问道:“门外阙庭的言官要如何?”
杨博说道:“臣去劝说他们以国事为重。”
隆庆帝立刻说道:“那就劳烦杨阁老了!”
高拱看到皇帝和首辅达成了一致,他也实在是无话可说,只能向皇帝告退,跟着杨博一起来到左顺门外。
杨博毕竟也是老臣了,他解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为首的王用汲身上,然后对跪在雪地里的言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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