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销阴着脸,抬手熄了灯,无声无息地躺下来。背后的弹孔已经结痂,他现在可以平躺在床上了。
汪悬光照常将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手也在他的腹肌和胸肌上摸来摸去。
深秋没有虫鸣,只剩下肆虐的风,像鬼泣一样拍打着窗。屋内沉默半晌,响起了汪悬光平静的声音:
“你没吃过一毛钱的糖吧?”
秦销摇了摇头。
“两毛钱的冰棍?五毛钱的雪糕?”
“都没有。”
“你学校没有小卖部吗?”
“有,但要么是特供的,要么是进口的。”
“天龙人,”汪悬光嘲弄了一句,“那你不知道色素与香精虚构出来的味道是什么样。”
寂静的秋夜,卧室宁静异常,两人温热的皮肤烘烤着彼此。汪悬光的声音与她的面容一样波澜不惊:
“红的是草莓,粉的是水蜜桃,绿的哈密瓜,紫色的葡萄……一毛钱一块的水果糖,特别难吃。
“可是糖纸很漂亮,透明的,质地硬,有金属光泽,像是把水晶压扁削薄做成了纸。上百颗糖装在一只大的透明玻璃罐里,摆在小卖部柜台上,闪闪发光,非常漂亮。”
气氛很温柔,但秦销躺得十分僵硬,因为童年话题必然会引向——
“阿姐从小就喜欢亮晶晶的漂亮东西,你知道的……你送了她很多钻石。”
秦销坦然地闭了下眼,汪悬光在他身旁继续说:
“我们家很穷,同学们几乎每天有五毛的零花钱,但我和阿姐什么都没有,一只圆珠笔能用两叁个学期,只买笔管,从来不买新笔,玩具都是捡坏掉的、别人扔掉的玩。
“阿姐有一个刷得很亮的铝饭盒,装着她的宝藏:漂亮的糖纸、磕破的玻璃弹珠、覆着彩膜的角色卡、翅膀坏掉的蝴蝶小抓夹、破洞的小香水瓶……每个周日晚上睡觉前,她都要清点一遍那些漂亮的破烂。
汪悬光说着转过头,秦销平躺在一旁,回避她的视线。那乌黑修长的眉毛微微皱着,床边小夜灯的微芒让他的鼻梁、嘴唇、乃至侧颈,构成了一道优雅别致的轮廓。
“你收到那根画眉鸟的羽毛、不知道从谁的美甲片上掉下来的水钻、花园里开得最鲜艳的那枝月季花……都是阿姐攒下的宝物。”
秦销喉结上下一滑,转过头意义不明地望着她:“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只是觉得……”汪悬光顿了顿,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能准确形容出现在的感觉,“她的混乱神智里只剩下两件事……”
她轻轻地笑了:“保护我。爱着你。”
“……”
“……”
昏暗中,近距离对视的两双眼睛,映出彼此的面容。秦销声音冷硬,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不会让你陪她上床的,你放心吧。”
近来的汪悬光对秦销格外有耐心,甚至连受害者家属反过来让凶手宽心这种荒唐事都做了。
黑沉沉的夜色掩盖了一切,在被窝下紧贴的两人谁都没动。不知过了多久,汪悬光又平静道:“你诱惑她自杀,我要她替我去死,大家一样罄竹难书。”
“……”
她的手沿着他的腹肌向上滑到胸口,隔着防疤的贴布,轻轻搭上心脏说:
“我亲眼见过你的心脏,苍白、透明,一滴血都没有。恶人流出的坏血和好人的净血在成分上没有任何区别。”
“……”
“你阻止我杀她,在某种程度上秦先生又救了小夜莺……”
汪悬光隐约笑了一声,抬起头亲了秦销发白的嘴唇:“不早了,睡吧,除非你想听我叫……”
秦销又快又准地抓住他往胯下伸的那只手,在被窝中僵持了几秒,他认真地凝望着她沉静冷淡的眉眼:
“我想说什么,你都知道。”
“嗯。”
“所以明天睡醒,你还会陪着我?”
“你要是能硬了,我还可以给你口一管,”汪悬光嘲弄道,“可以‘晚安’了?”
“晚安。”
汪悬光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找到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啵”地亲了一口,声音轻而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晚安。”
安静温暖的卧室中,时间在平稳的呼吸中流逝,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转了一圈半。
窗外风声忽近忽远,秦销睁着眼睛,脑中一片清明,甚至能听出风刮动树枝,与拂过草叶的不同声响。
繁星璀璨的夜空,没人能分辨得出,那些闪烁着的光点,究竟是亿万年前星体爆炸时发出的光,还是昨天刚发射的人造卫星。
岛上袭击前的那个妖夜,犹如时间维度上一个破折号。他与她静止不动,赤身裸体抱在一起,摊开各自的身世,允许前尘与秘密无拘无束地游动。
开胸手术做完一个多月,刀口和弹孔几乎都愈合了,他没穿睡衣,身上仅贴着几块避免结疤的特殊贴片。
被窝里他和她同样一丝不挂,彼此的小腿也紧贴在一起。皮肤仿佛沾着甜甜圈一样的糖霜。短暂。美好。但会在温度与摩擦中融化,露出真实的骇人样貌,幽幽冷香的血腥。
对于她的阿姐,秦销早已过了“希望她在乎”,“又怕她在乎”的那个阶段。
汪盏曾经是他的消遣。
现在是一具意外被挖出来,早被他遗忘的骸骨。
他清楚明白此刻塞在喉咙里,咽也咽不下去的冷铅,与内疚和罪恶无关。
使他气愤又恐惧的是时间。
能将汪悬光禁闭于自己疆土上的时间有限,她的镰刀迟早会落下——他当然不会束手殉道,但也可能被她一手切断颈骨。
他从未奢望过永远,所求的只是这些温柔良夜可以长至无限,祈祷黑暗的河面上不要吹起一丝波纹。
“咳……”
深秋的空气太干,加湿器让汪悬光有点过敏。她在睡梦中吸了两下鼻子,颈侧的筋脉随之一动。
秦销注视着那薄而白,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方血管一览无余,但他清楚这里奔流的是冰冷的毒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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