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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 第897节

    张斐显得很是无奈,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等到大家嘘的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后,他才缓缓说道:“我是真没有想到,大家对儒家思想会有这么大意见。”
    不少人一愣,你聋了吗,我们方才骂得是儒家思想?,难不成张斐号“儒家思想”?
    “你在说甚么,我们何时对儒家思想有意见,我们是对你这法制之法有意见,你这简直一派胡言,狗屁不通。”
    孟乾生逮着机会,就是一顿怒喷。
    “但这就是儒家思想。”
    张斐微微耸肩,道:“正如我方才所言,法制之法是儒家思想最佳执行方式。在强制执行的结果下,最终的结果就是,士兵们得到应有的赔偿,而留下的士兵会得到足额的军饷,战斗力自然就会提升,同时官府还能在保证基本运作下,又减轻了负担,没有通过增税,或者说增加百姓的负担,来缓解危机,百姓的利益也得到保障。
    而对于君主而言,在这种极度恶劣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一个州府的稳定,同时减轻朝廷的负担,这无疑保障了君主的权益,如果一个州府发生民变或者兵变,君主和百姓都将是最大的受害者。”
    “你休在此妖言惑众!”
    “你这逆臣贼子,说不定就是辽国派来的细作,意图毁我大宋百年基业”
    他们已经不讲道理了,骂就对了,而且骂得非常难听,什么脏水都泼。
    皇帝也无动于衷,还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
    辽国请得起我张大珥笔?瞧不起谁呢。张斐却是微笑地点点头道:“我完全理解,各位为何要骂我,为何要质疑这个观点,但稍后我会对此解释的,还望各位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我们是骂得没力了,有本事你等等看,我们让你一个字都说不出。
    每个人都是气鼓鼓地看着他。
    要知道这里全都是官员,可没有一个围观的百姓,张斐其实是身处敌营,基本盘完全隔离在外。
    但张斐却是泰然处之,从容淡定地说道:“不管怎么样,可见在这极度恶劣的状况下,法制之法仍可以保障了君主、国家、百姓的基本权益。那么谁是其中的受害者,显然,就是在坐的各位,也就是官员,所以大家骂我,那都是应该的,但这不就是儒家思想最佳解决方案吗?”
    就连司马光都纳闷道:“这怎么就是儒家思想的最佳解决方案?”
    给张斐这么一番忽悠,光都觉得自己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张斐笑道:“因为儒家思想的仁政,就是要规劝君主,善待百姓,轻徭薄赋,但其中就没有一句话,说是要优先保障官员的权益,法制之法这么执行,何错之有?”
    “!”
    大家都傻眼了,原来在儒家思想中,我们才是鱼肉吗?你特么忽悠谁呢。
    可仔细一想,儒家思想的仁政中,还真就没有这种话。
    但文彦博他们都知道,张斐只是玩了个巧,既然大臣又管谋划,又管执行,他们的权益还用写明吗?
    大臣总不能自己砍自己。
    这时,苏轼突然道:“法制之法是要保障每个人的正当权益,难道官员就不是人?”
    大家是齐齐点头。
    可算是找到一个突破口。
    方才他们差点憋出内伤来。
    张斐笑道:“法制之法当然是要保障官员的正当权益,如果官府拖欠官员俸禄,官员也可以来告,但是朝廷要裁掉官员,这是朝廷的正当权力。
    这就好比,公检法可以帮一个酒保讨回酬劳来,但不可能强迫店主雇佣他一生。
    而且,如果真到我说得那一步,也就是债务重组,那也全都是官员们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此话一出,官员们不禁面色狰狞,我们咎由自取?你好意思说这话,你这做法就是放我们得血,去补贴君主和百姓。
    文彦博不禁沉眉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都已经到这种地步,要是再欠下去,或者再增下去,那不是兵变,就是民变,这还不足以说明这是官员的无能吗?”
    一个官员躲在后面喊道:“你小子懂什么,许多事情,是上面吩咐的,地方官员们也很无奈啊。”
    这就是在暗指皇帝,是皇帝要钱啊!
    其余人瞄了眼赵顼,见他没有看过来,然后赶紧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
    张斐道:“这一句话,我在河中府听了很多遍,我给他们的建议就是,如实跟皇帝说,我做不到,另外换个人来。我就不相信,你都这么说了,朝廷还会强迫你去完成。
    我听说京东东路一些知县就表示无法完成青苗法,朝廷立刻将他们撤了,可你做不到,又要赖着不走,还能怪朝廷?
    此外,皇帝和朝廷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朝廷税入必将也会因此减少,而且债务重组,不是说完全废弃官府,这里面朝廷还是得拨钱,维护官府最为基本的运转。
    这是谁都不想遇见的,但在那种极度恶劣的情况下,如果不那么做,国家就会一直腐朽下去,直到灭亡。这么做的话,只是一时之疼,但可以减轻负担,轻装上阵,同时国家最基本的安定是不会被破坏的,只是说官家可能也无法尽情的去修宫殿。
    但法制之法保障的可不是那华丽的宫殿,而是君主、国家、百姓的最根本的权益。”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赵顼。
    他这一句话可是有限制皇权之意,你不杀了他吗?
    但赵顼还是面无表情,似在思索什么。
    其实张斐早就跟他提过那“权力的笼子”,你放一点点进去,他们就是要加倍放进去,皇权反而更加大。
    就利益而言,如果我少修一个宫殿,能够裁官,那可真是不要太划算。
    赵顼绝逼不会犹豫的。
    关键他暂时也没有打算修宫殿啊!
    这买卖绝对做的。
    官员一看,皇帝这都不出声,咱们还骂个什么劲,到时去垂拱殿谈吧。
    张斐根本无心关注赵顼在想什么,因为他们两个早就商量过的,他又继续说道:“由此可见,如今大家嘴里的顾全大局,那不过是掩耳盗铃,是任凭国家继续腐朽下去,简单来说,就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许多官员听罢,顿时怒睁双目。
    诬蔑!
    这真是赤裸裸的诬蔑啊!
    可是许多官员也是沉默以对,尤其是宰相们,因为他们认为这就是事实,大家如今都是拖得一天是一天。
    很简单,这三冗问题,解决方案是再简单不过,就是节省开支,可为什么做不到。
    但是,皇帝现在很着急,王安石才会被重用。
    很多官员认为,这就是皇帝不做声的原因,别看张斐的一些话,有些大逆不道,但他的最终结论,却是说在皇帝心坎上。
    张斐又道:“而法制之法的做法,看似莽撞,但其实是为顾全大局,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保障了一个国家的基本安定,百姓不会民变,士兵不会兵变。至于官员么那也只能怪他们能力不足。
    元学士在河中府的成功,已经说明这一点,其实通过政策的调整,是不至于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来,故此河中府并没有到债务重组的地步,所以我说得债务重组,也不是必然要这么做,而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赵抃、吕公著他们稍稍点头。
    这么说的话,其实大家还是能够理解得,如果闹到那种地步,就是以前的制度,官员也得受到惩罚,只不过张斐是比较激进的,不是抓人问罪,而是将所有官员都给裁了,核心就不是惩罚,而是还债,而是财政。
    张斐又道:“而这,也属于儒家之法的一大弊病,就是执行方面的欠缺,在这里我指得是儒家之法,而不是儒家思想。而法制之法,将会补全这一短板。”
    富弼问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张斐回答道:“正如我方才所言,儒家思想只是大臣面向君主,本也应该如此,这就是大臣们的职责所在。可问题就在于,一旦君主采纳,执行者还是大臣,这么一来,就会出现两个问题。
    其一,大多数大臣肯定只会建议君主从(一)降到(零),是决不可能是从(一)升到(二)。因为执行者也是大臣,试问谁又会给自己增加难度,即便宰相想要这么做,那底下官员也不答应啊。”
    赵顼这回听得是频频点头,毫无顾忌,心道,一针见血,一针见血啊!
    文彦博摇摇头道:“此话我不敢苟同,大臣若是做不到,还建议官家这么做,这与祸国殃民又何异?”
    王安石不禁瞧了眼文彦博,他这是在暗示我吗?
    张斐点点头道:“文公言之有理,而这就是我要说得第二点,在儒家之法下,皇帝是非常容易听信谗言,忠奸难辨。
    根据当下的制度而言,一般来说,先是皇帝提出一个目标,宰相为此去设计方案,最终由底下的官员去执行,从而完成这个目标。
    假设皇帝提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正直的大臣必然就会去劝阻,而投机取巧的奸佞小人则是会表示自己可以帮助皇帝,完成这个目标。结果皇帝就有可能听信小人之言。
    若翻开史书,许多许多奸臣,就是凭借这一点上位的。但这是不是皇帝的错,我觉得还得具体分析,如果皇帝只是单纯得满足一己私欲,而不顾财政危机,修宫殿,或者干嘛,那皇帝当然也有错,这也就是史书上所记载的昏君。
    但如果皇帝是要励精图治,是要开疆扩土,是要建万世功业,这就不能说是皇帝的错。”
    文彦博听罢,不禁都感慨道:“这小子拍马屁,也真是前无古人啊!”
    一旁的司马光、吕公著都是笑着直摇头,当初阿云一案,他们就已经见识过了。
    这话对于皇帝,其实很不中听,你都这么说了,老子以后就别修宫殿。
    但是在坐的大臣,都知道,当下这位小皇帝肯定非常爱听。
    赵顼的目标就是要励精图治,开疆扩土,但他这个主张受到很大的阻碍,他现在非常需要理论上的支持。
    张斐道:“我们假设皇帝是要开疆扩土,但是财政暂时不足以支撑。那么正直,且有能力的大臣,是会在不增税的情况下,改善财政,帮助皇帝开疆扩土。
    可是这种大臣一般都是五百年难得一见,如萧何、如房玄龄,目前我朝王学士也在走这条路,但尚未证明。”
    王安石凝重的神情,宛如雪莲绽放,当即就笑了,是很大方地点点头。
    方才他认为张斐、文彦博的说辞,就是在讽刺他,因为他就是在这个关键点上位的。
    如今张斐这么一说,将自己放在萧何、房玄龄同列,那完全是正确的。
    可马上惹得不少人嗤之以鼻。
    萧何、房玄龄,跟你哪里像,倒是那李林甫跟你王介甫,有一点相同。
    张斐见到王安石开心了,又继续道:“其实大多数正直的大臣,就是处在第二种,也就是劝阻皇帝,不要急功好利,要休养生息,然后厚积薄发。”
    司马光、文彦博、富弼都点头赞成,好似主动承认,我们就是这第二种。
    这就是他们的主张。
    张斐又道:“因为第一种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大多数都是第二种,然而,奸臣就是诞生在第二种情况,当所有正直的大臣都说做不到时,他说他能够做到。
    作为君主,必然还是希望能够开疆扩土,于是就可能任用奸臣,但史书已经告诉我们,这奸臣的手段其实就是想尽办法去盘剥百姓,收刮钱财,然后去打仗。
    而最终只能是结果来断定忠奸,也许等到国家亡了,我们才知道他是一个奸臣。而这就是儒家之法的一个问题所在,圣人其实已经想到这一点,但是却做不到这一点。
    就是因为儒家之法的仁政,只是让大臣去建议君主,仁政治国,善待百姓,轻徭薄赋,但这都属于是赐予,是恩赏,而不是一个保护百姓权益的制度。
    如果皇帝身边都是正直的大臣,这个是可以维系,但如果不是,也就意味着百姓的权益将得不到保障。”
    这一番话下来,会场少了不少戾气,多了一丝思考。
    其实司马光他们这些看史书的,也一直在思考,怎么阻止奸臣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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