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死。”圣人赌气般瞪了魏无涯一眼:“你是看着她长大的,现在她落在叛军之手,你不担心?”
魏无涯微微一笑,道:“舍官说的并没有错,公主聪慧过人,江南世家未必有本事拿住她。苏州城举起反旗,打出的是王母会的旗号,并没有打出公主的旗号。”
“也许只是暂时以王母会旗号聚集叛军,还没到打出麝月旗号的时机。”圣人淡淡道。
魏无涯点点头:“或许如此。”想了一下,终于道:“老奴去江南一趟,帮圣人了却担忧。”
“你去江南?”圣人蹙起眉头。
魏无涯躬着身子:“老奴如果去了江南,无论公主在哪里,老奴都会毫发无损将她带回京都。”顿了顿,看了长孙媚儿一眼,微笑道:“舍官也累了,老奴伺候圣人就好。”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但这话的意思很明显。
长孙媚儿当然听得出魏无涯话中意思,虽然老总管在宫中的地位无与伦比,在圣人心中的地位也肯定比自己高得多,但老总管如此委婉地让自己退下,却是极其少见。
换句话说,老总管接下来肯定有话要对圣人说,而且这些话并不想让圣人视为心腹的长孙舍官知晓。
长孙媚儿没有立刻退下,而是看向圣人,见到圣人微微点头,这才恭敬退了下去。
出了御书房,长孙舍官的神色便凝重起来,抬眼望向已经升起的明月,呆呆出神。
“朕知道这些年紫衣监一直在帮朕找寻那件东西。”圣人叹了口气:“江南一直是麝月在打理,你不想引起麝月的烦恼,没有在江南布置太多人手,朕其实并不怪你。”
魏无涯沉吟着,终是道:“老奴无能,分派罗睺和萧谏纸分头办差,但都没能办好差事,罪该万死。”
“那一剑分落在剑谷那几个人的手中,想要毁去甚至得到,确实不容易。”圣人神色凝重:“只不过罗睺一无所获,却是让朕很失望。至于萧谏纸,他倒是功不可没,这些年已经找到了其中的两片,也算是尽了心。”略显一丝倦色:“紫衣监两大卫督各有差事在身上,忽视了江南,这怪不得他们,也是朕考虑不周。”
魏无涯恭敬道:“圣上担心公主会被江南世家胁迫举起反旗,这也是老奴最担心的事情,所以老奴才主动请缨,前往江南一趟。”
“你若去往江南,麝月自然能够安然返回京都。”圣人微一沉吟:“只是你走了,宫里怎么办?”
魏无涯微点头:“这也正是老奴最担心的事情。”本来十分平和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靠近圣人一步,轻声道:“这世上还有那几个人活着,老奴要确保圣人安危万无一失,确实不能轻易离宫。”
圣人身体一震,陡然间明白什么,直视魏无涯:“难道……?”
“老奴相信不会是那样,但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魏无涯神情肃然,平静道。
圣人冷笑道:“你担心有人想要引诱你出宫,尔后趁虚而入?”
“内库被盗,是诱使公主前往江南。”魏无涯缓缓道:“知道此事的人,都会以为江南世家可能是胁迫公主举旗反叛,以此来聚集更多反叛朝廷的力量。”顿了顿,目光锐利,声音低沉:“而圣上当然不可能让此等事情发生。”
圣人微微点头:“所以有些人会以为,朕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这样的局面发生。要从江南世家手中带回麝月,朕派出多少兵马都未必能达到目的,最后只能派你出手。”
“知道老奴存在的人寥寥无几。”魏无涯叹道:“如果挟持公主真的是为了诱使老奴前往江南营救,只能证明幕后策划的人,是那几人中的一个。”
魏无涯这话别人未必听得懂,但圣人自然听得明白。
宫里人都知道魏大总管的存在,可是魏大总管另一重身份,知道的人确实是寥寥无几。
圣人神色变得森然起来,凤目之中显出冷厉的杀意:“竟然将手伸到朕的头上来,看来他们是不想活了。”随即盯着老总管眼睛问道:“那几个人中,是谁会这样做?”
“老奴也无法确定。”魏无涯道:“不过老奴相信如果真的如同老奴所料,确实有那几人的身影在背后,那么迟早都会浮出水面。”
“会不会是东边的那个人?”圣人沉吟片刻,终于问道。
魏无涯想了一下,才道:“当年他受了剑气,伤及心脉,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老奴也派人打探过,那人闭关多年,一直没有走出门,甚至已经死了也未可知。不过他即使活着,老奴相信他也没有闯进禁宫的实力。”
圣人神色更是凝重:“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屠夫,还是书痴?前番你说罗睺禀报过,血魔出现在关外,而且已经疯疯癫癫,他当然没有脑子布下如此陷阱。”
魏无涯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神色却是颇为凝重。
“你无法离宫,还有谁能从江南世家手中带回麝月?”圣人蹙眉道:“如果江南世家利用麝月举起反旗,你可知道后果?”
魏无涯微微点头:“老奴明白,所以老奴才心中犹豫。公主的安危固然重要,但圣上的安危更重要。”顿了顿,看着圣人道:“如果老奴不能离宫,圣上就只能亲自去见大天师了。”
圣人身体一震,眉头更是紧蹙,许久之后,才轻声道:“让朕想想。”
国相夏侯元稹和几名重臣出了皇城之后,早有马车过来,夏侯元稹吩咐道:“宋大人领着工部即刻筹备兵器装备,陈将军,南院那边,也要迅速制定平叛策略。”两人都是拱手称是,各自离开。
“窦大人,老夫还有事和你相商,跟老夫共乘。”国相看了兵部尚书窦蚡一眼,窦蚡急忙过来,扶着老国相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进了车厢。
马车缓缓前行,窦蚡这才露出笑容道:“老相国,江南大乱,麝月根基尽毁,就算安然回到京都,也必然会失去圣人的信任。下官到时候会与众多官员一起联名上折子,参劾麝月,到那时候,内库和北院,她都莫想再染指了。”
“那是后话。”老国相靠坐在车厢内,看着窦蚡道:“这两日先锋兵马就会调动前往湖州,窦大人觉得由谁担任先锋大将合适?”
窦蚡一怔,小心翼翼道:“国相可有合适人选?”
“神策军由左玄机统帅,先锋兵马既然是从神策军中调遣,不出意外的话,自然是由左玄机举荐大将。”国相唇角带着一丝微笑:“不过即使是左玄机举荐的大将,也需要你们兵部来议定。”
窦蚡身在官场多年,听话听风,老国相此言一出,立刻明白国相的意思,轻声道:“左玄机是宫里的宦官,他要选择先锋主将,必然是从心腹宦将之中挑选。”
帝国各路兵马,虽然都有宦官作为监军,但主将却没有太监担任。
唯独卫戍帝国的神策军,自圣人登基之后,一直都是由宦官统领,而且都是由圣人钦点。
神策军对京都实在太重要,重要的让圣人不敢轻易将神策军兵权交到朝中武将手中,而是交给最信任的宦官来担任。
宦官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宫里,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圣人。
比起朝中的文武百官,圣人对宦官的信任超乎寻常。
宦官为主将,历朝历代并不多见,而宫中的大小太监几乎都由太监总管魏无涯管理,唯独神策军的宦官属于另一个系统,不受宫中大总管节制,直接受命于皇帝陛下。
不但神策军的主将是宦官,在神策军中,也安插了不少的宦官担任部将。
宦官为将,一直让神策军中的其他将士颇为不满,但却也是敢怒不敢言,不过十年前平定青州之乱,便是由宦将统领指挥,不到两个月便即平定叛乱,不但让神策军军威大震,却也让神策军的将士们对宦官为将有了改观。
宦官之中,也有擅长领兵作战之才。
左玄机身为神策军统帅,一心扑在神策军中,对于朝中的诸事都是不闻不问,也从不与宫中太监有任何往来,至少在朝中许多文武大臣的眼中,左玄机远比太史存勖和裴孝恭更受圣人的信任。
第671章 举荐
国相面色平和,缓缓道:“江南之乱终归是要平定的,可是由谁来平定,结果却是大大不同。”
“老相国所言极是。”窦蚡轻声道。
“除了神策军,朝廷其实已经无兵可派。”国相轻叹道:“但是如果真的任由宦将在江南立下平叛之功,窦大人可想过后果?”
窦蚡犹豫了一下,终是道:“一旦平定江南,江南必然要彻底清洗一遍,江南七姓自然是不能再留了。江南七姓如果被除,江南就会出现空虚,需要新的力量填补进去。”
“窦大人果然精明,一针见血。”国相微笑道:“你觉得该由谁来添补江南的空虚?”
窦蚡知道真正考验自己的时候到来,如果能够让国相满意,日后背靠夏侯家,定然是前程锦绣,否则自己日后的仕途恐怕也不会那么顺利,这种时候,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低声道:“江南本是麝月公主的势力范围,此番叛乱过后,江南七姓一旦被铲除,公主在江南的势力将会连根拔起,圣人绝不会再让公主重掌江南。”
国相微微颔首,叹道:“江南重地,本该稳固如山,麝月年纪太轻,对江南世家疏于防范,这才导致今日大祸,所以圣人必然是不会再让她染指江南了。”嘴角泛起淡淡笑意:“除了麝月,还有谁会想将手伸到江南?”
“自然是那群宦官。”窦蚡犹豫一下,终是低声道:“国相,下官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夫让你上车,自然是想与你坦诚相见。”国相鼓励道:“窦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窦蚡抖擞精神,这才轻声道:“老国相这些年掌理中书省,操劳国事,如果不是老相国,我大唐也不会蒸蒸日上。可是公主这些年处处与国相为难,在朝中结党,满朝文武都以为朝中最大的两股力量是国相和公主,可是在下官看来,有一股力量被许多人忽略,而这股力量,其实是最可怕的势力。”
“哦?”国相问道:“哪股势力?”
“宦官。”窦蚡小心翼翼道,察言观色。
国相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窦蚡却已经敏锐从国相这声叹息中捕捉到了他的态度,立刻道:“圣人睿智英明,乃是古往今来少有的贤明之君,只是……在重用宦官这件事情上,还是太过信任他们了。如今那群太监掌握着紫衣监和神策军,各地兵马之中还有他们派出的人作为监军,北院虽然是公主为院使,但院里的官员都是宦官出身。”顿了一下,见国相十分认真地听自己叙说,才继续轻声道:“北院涉足前两调拨之事,分户部之权,紫衣监是情报衙门,神策军和各地监军让这群宦官染指了兵权,宫中还有一群太监环绕在圣人身边,老国相,历朝历代,宦官拥有如此权柄,那是极其罕见。”
国相微微点头,道:“朝中其他官员也是这样的看法?”
“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这群阉宦一直都是厌恶至极。”窦蚡也是叹了口气:“咱们这些人,十年寒窗苦读,兢兢业业,这才有可能为朝廷效命,略尽绵薄之功。那些武将更是在疆场上九死一生,流血带伤立下功勋才有今日的荣光。可是这些太监,那一刀子下去,进了宫就能够耀武扬威,最然是让大伙儿心中愤慨。”
国相摇头道:“宦官之患,并非在此。”
“下官明白。”窦蚡道:“国相是担心这些宦官手握大权,会动摇我大唐的江山社稷?”
“老夫是圣人的臣子,更是大唐的臣子。”国相缓缓道:“夏侯家世受大唐隆恩,自然不能看着有人威胁到大唐的江山社稷而无动于衷。”抚须道:“左玄机手握三万神策军,虽然面上与宫中宦官并无多少往来,可他自己本就是出身宦官,不与其他宦官往来,无非是担心圣人忌惮,但骨子里这群太监一丘之貉,真要遇到什么大事,必然是狼狈为奸。”
窦蚡听国相如此说,更是彻底放心,心想看来国相对那群宦官也是厌恶至极。
阉人本身就受到达官贵人们的歧视,如果只是在宫里当差,达官贵人们也无非面上带笑心里咒骂而已,可是这群宦官的手已经伸向朝廷,分去了朝中文武官员的蛋糕,这自然让朝中官员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凡涉及到利益之争,从来都不会有什么退让。
“老国所言甚是。”窦蚡立刻附和:“如果神策军平定叛乱,左玄机必然会将手放在江南,也许从今以后,江南就会落在那群宦官的手中。”眉头皱起:“京都神策军在宦官手中,让他们手握兵权,如果再让他们控制江南,握住了帝国的钱袋子,那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
国相显出欣慰之色,微微颔首:“老夫所担心的便在于此了。”凝视着窦蚡,问道:“窦大人可有什么没好办法破解这道难题?”
窦蚡自然明白,国相既然故意引出这样的话题,肯定是早就想好了对策,无非是故意在试探自己而已。
“下官以为,虽然平叛的兵马只能从神策军调动,但领兵大将却可以另择他人。”窦蚡在兵部多年,狡黠多端,已经迅速就想出了对策,轻声道:“只要领军大将不是神策军的人,日后平定叛乱,功劳也就不会只是神策军的,更不会是左玄机的,如此至少可以掣肘左玄机将手伸进江南。”
“窦大人果然是老成谋国。”国相感慨道:“窦大人觉得派谁合适?”
窦蚡立刻道:“绝不能是与宦官有牵扯的人,此人非但不是宦官,而且还要对朝廷忠心耿耿,受圣人的信任和器重。”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最好还是我们自己人,国相掌理户部,可是江南赋税半天下,如果户部不能把控江南,对朝廷绝非好事。”
国相神色平静,笑容慈和:“你能否举荐一人?”
“安兴候夏侯宁!”窦蚡一字一句道。
国相皱眉道:“他对朝廷确实是忠心耿耿,而且圣人对他自然是信任的。只是……他是老夫之子,如果……!”
“国相错了。”窦蚡大义凛然:“国相问的是谁更合适统领先锋兵马前往湖州,并没有询问谁是您的公子。下官所答,也只是举荐最合适的人选,并不考虑举荐的人是什么出身。”
国相依然是镇定自若,微微颔首道:“若以公事而论,夏侯宁倒也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下官今夜回到衙门之后,便会召集兵部同僚议定人选。”窦蚡知道自己这次绝对是押对了大宝,心中兴奋,面上却是一片沉着冷静之色,拱手道:“议定人选之后,兵部会将人选送呈宫里,请圣人定夺。此外下官会另外呈上一道密折,阐明其中的利害,即使圣人降罪,下官也不会改变心意。只要下官还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那就绝对不允许宦将领兵平叛,除非圣人将下官罢官免职。”
国相终于显出一丝微笑,声音不大,语气却是从容无比:“窦大人放心,兵部堂官的位置,没有人可以取代你。”
这是国相的保证。
京都发生的一切,远在苏州沭宁县内的麝月自然是并不清楚,可是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她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江南之乱,让这位大唐公主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之中。
她其实很清楚,朝中在商定出兵平叛之时,也必然会有人想趁此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手伸入江南,甚至在平乱之后取而代之。
自己以沭宁县做最后的挣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扭转江南的局面几乎不可能,但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不过此刻她却没有心情去考虑这些事。
秦逍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至今尚没有醒转过来。
昨晚秦逍死里逃生之后,立刻被人抬进城中的县衙内,天雷宗谢计农虽然自谦只是略通疗伤之术,但其实医术很高明,帮助秦逍处理了腿上的枪伤,而且敷上了极为珍贵的伤药,一直折腾到天亮,才处理妥当。
秦逍入城的时候满身血污,自然也有人帮助清洗了身上的血渍,谢计农在秦逍清洗的时候,顺便检查身上是否还有其他的伤势,确定除了腿上的枪伤之外并无其他外伤,安心之余,却更是钦佩万分。
这位年轻的官员在千军阵中来回冲杀,擒拿了城外叛军主将,付出的代价只是腿上被扎了一枪,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当真是天神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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