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和这些底层教职人员抢信仰,或者说,她在抢神明的代言权。
同样是信仰神明,一群最底层的神明的仆人和神明转世者比起来,鬼都知道谁的话更具有权威性。
假以时日,若是这些教会人员和公爵起了矛盾,那些人民会更相信谁维护谁呢?
是替神明干活传话的教会人员呢?还是神明的转世者呢?
甚至,如果不是公爵需要用替农民增收来证明自己是神明转世,只要人民已经认为她是神明转世,那么,她即使给人们带来的是厄运与灾难,人们也会更相信她——而不是那些教会人员。
神仆和神明本身之间,有着天然的地位压制。
教职人员本身并不存在任何权力或力量,他们之所以能够从人们手里取得敬畏和权力,是因为他们是在替“神明”转达旨意。
而一旦“神明”本身来到了人们面前,他们的存在就再也没有了意义——或者说,需要“神明”再次赋予,他们才有意义。
奥斯维德神父从不畏惧这一点。
因为他就是那个早就已经被“神明”赋予了意义的人。
霍格斯郡原本已经有了正统的教会势力,他这个外来者再怎么“游学”,也不能越过本地的教会势力去管理那些真正核心的事务,如果公爵需要,他不介意替公爵打残原本的教会在本地的手,转而替公爵当那只手。
但是在特蕾莎修女被公爵派出去那一刻,他在电光石火间忽然领悟到一个可怕的可能。
他想起了公爵在特蕾莎修女面前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他想起了特蕾莎修女的迷茫和虔诚。
他……他还想起了去年一个冬天,公爵都让特蕾莎修女跟自己学拉丁文。
拉丁文。
那是神的语言。
公爵让特蕾莎修女学它做什么?
奥斯维德神父在这时候才开始冷汗直下。
一整个冬天,他都没有察觉公爵的深意,他还以为公爵只是觉得特蕾莎修女需要更多知识和技能。
这很好理解,毕竟公爵手下一直很缺人,能挑起大梁的人严格说起来只有两个,他和克劳德总是忙得团团转,恨不得能有三头六臂,而公爵又总有那么多新的想法,总需要更多强有力的帮手才行。而拉丁语深奥复杂,学会之后在很多地方都能派上用场,光是用来传信保密就很方便,你看今年做水泥的时候不就用上了吗……
他太想当然了。
他太小看公爵了。
作者有话要说:待会儿还有一章(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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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公爵从不做无用之举。
这是奥斯维德神父跟在陆瑶身边这么久对她的一点总结。
当然,这里的无用不是指表面的无用,而是指,如果公爵安排的一项举措除了当时那一项作用外没个一二三四五条别的深意,那奥斯维德神父是不太相信的。
就像还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好吧其实也就是去年九月,公爵让人在霍格斯堡传开的“神爱洁净.疫病之神畏惧洁净”的传言,这还是他听克劳德当笑谈说起的,克劳德当时只以为这是公爵用来最初树立自己“神明”的权威的举措,但是时隔半年,当他们再次回顾过去大半年里霍格斯堡的仆人的生病率时,他们才看出公爵的英明。
而如今黑死病再次登场,这项小小的举措给霍格斯堡带来的前所未有的信心和改变更是让他们震撼。
如果现在整个郡北的人民都是公爵的信徒,那霍格斯堡上下的仆人们无疑都是公爵最狂热最虔诚的信徒。
公爵每一次小小的一步举措,影响都是深远的。
奥斯维德神父发誓,如果此刻公爵说她需要一位仆人为自己献出生命,霍格斯堡里一定有一大堆仆人狂热无比地主动争抢那个名额,而其余人如果被选中,肯定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而后面的步步为营就更不用说。
如今公爵已经彻底控制住了郡北领地里所有子民的心,形成了以霍格斯堡为核心的信仰中心,夏收已过,整个郡北的人民都成为了公爵的狂热信徒,那些傻乎乎的郡北教士们过惯了没有敌人的慵懒日子,如同从未见过狼虎之姿的愚兔,性命垂危而不知。
而如果按照公爵的计划,接下来就是郡南,郡南贵族多,教会势力更加深厚,可公爵早已用瓷器吊住了郡南贵族的命脉,大贵族还有可能敢和她翻脸想单干,那些小贵族却万万不可能——因为他们再也不会遇到一位如此大方仁慈的领主,顾全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和利益,都是千年的狐狸,三大家族的鬼话能不能信他们自己再清楚不过。
可正因为公爵抓牢了郡南所有小贵族的心,那三大家族也就不可能和她翻脸了。
因为三大家族能成为三大,根基正是背后无数小贵族们的支持,他们互相联姻了无数代才形成了如此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田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旦哪一家被针对,都有背后无数利益相关的小贵族的支持。
可这份支持在公爵将瓷器生意分为两份,一份薄利多销给小贵族,一份精品贵卖给三大家族的时候,就已经悄然剥离了。
——如今霍格斯郡最大的收益来源变成了瓷器售卖,而在瓷器售卖上,低端轻奢瓷器和精品瓷器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利益团体。
三大家族和郡南小贵族们的最大利益已经解绑了,如今和他们双方都捆绑的,是公爵这一方。
也许那三家人还和郡北那些傻瓜教士们一样丝毫没有察觉,可是公爵就是靠着瓷器的利益已经把他们三家的根基蛀空了。
唯一有点意思的是汉纳家,毕竟他们家走的是技工路线,家里还有个矿,单飞可能性很高,可最可能单飞的汉纳家,老早就连大师带铁矿,把自己全家当嫁妆一起投奔了霍顿家。
现在的郡南看似一如既往地独立自主,其实已经不过是公爵掌中的玩物,只要她想,随时都能颠覆一切,重新洗牌。
当然,公爵不需要这样,郡南人民也是她的子民,她更愿意走徐徐图之的路线减少死伤,所以她做的是等待,只需要等待——等待郡南的人民也完成撒播法到垄作法的改变,到那时,她自会凭空多出无数虔诚的郡南信徒。
而在此时,公爵派出了特蕾莎修女。
她让特蕾莎修女去郡北乡间开办识字班了。
奥斯维德神父回忆着他看到的一切:从最初的神明的名义,到后来的神明转世,从最初的让特蕾莎修女质疑口授版《神的言》,到后来的特蕾莎修女学习拉丁文,再到让她教霍格斯堡仆人学通用语……到了这时候,仿佛一颗颗散落的珠子中间有了一条线,一切都连起来了,当散落的事实被串成完整的真相,公爵的意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袒露在了他面前:
公爵的野心远不止是在霍格斯郡颠覆本地教会势力,取而代之。
她要颠覆的是教会本身。
——她要,取而代之。
她不需要一个不属于她的人间代言人,她降临此世,她即神明本身!
当读取到这份意图时,一股无言的震撼抓住了奥斯维德神父的大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大脑里都只有空白而麻木的嗡嗡声。
很久之后,当他从失神空目中回过神来,他才发现那阵嗡嗡声不是他的脑子里传来的,而是本身就存在的——是他的牙齿在发抖。
她——公爵!
她怎么敢!
那可是教会啊!
皇帝年年可换,教会却已经统治此间上千年。
按照教皇私底下的说法,那俗世的皇帝,有再多荣耀和权力,也不过是教会手里虔诚的傀儡,一旦教皇伸出自己安抚的手掌,那迷茫惶恐的灵魂就需立刻跪下,乞求教皇的光辉。
因为,君权神授。
教会,就是代行人间的神。
公爵这是要和整个世界为敌吗?
奥斯维德神父几乎能看到那萤烛与煌煌烈日相撞时破碎的场景。
巨大的恐惧让他失态地闯入了公爵的书房,对她说出了上面那一席话。
他希望是自己猜错了,是他胡思乱想。
可他收到的却是公爵肯定的回答。
她甚至是淡笑着,那模样仿佛是他发现了她今天穿的裙子是粉白色,或者他发现了她喜欢吃莴苣却不喜欢洋葱。
如此平静。
甚至可以说漫不经心了。
她不感到恐惧吗?
——或者,她真的知道自己想做的是怎样可怕的一件事吗?这个问题听起来都让奥斯维德神父觉得可笑,恐怕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
“先请坐吧,表舅。”陆瑶将一碟泡好的红茶推到奥斯维德神父面前。
奥斯维德神父再次惊讶地看着她。
这是那一个血夜之后,公爵第一次这么称呼他,表舅。
那个充满血与火的夜距今已经那么久了,久到他几乎要忘记,就在去年的九月,就是郡南的宅邸,他向公爵揭开了自己和她的那一层血缘关系,他是她父亲的表弟,他的父亲和老霍顿公爵的母亲是亲兄妹。
——也是那个血夜,他用信任将她困在房间里,然后,亲手杀了她的父亲。
奥斯维德神父的手一抖,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但是出奇的,刚刚因为获知公爵真正意图的巨大震惊和恐惧都消失了——因为它们都被另一份更切身的恐惧代替。
公爵叫他表舅,意味着什么?
“今天天气很好,”公爵优雅地叠腿坐在长桌另一端,夏日灿烂的阳光慷慨地撒在她的金色长发上,让她的长发在藤椅上闪着光,她的语气轻松,神情随意,手里捏着镶金玫瑰勺在同一套镶金的杯子里缓缓搅着不肯化开的蜂蜜,“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民生,或者谈一谈您跟在那位收养您的好心教士身边的见闻。”
奥斯维德神父强打起精神来,脊背像是上了一根铁板,生硬地挺着,他盯着霍顿公爵,声音硬得像是一块铁:“那您想谈什么呢?”
“那谈谈您的见闻吧。”陆瑶轻松地说着,蜂蜜终于化开了,她嘬饮了一口就将杯子放下,指着外面灿烂的阳光说,“在您跟着那位教士在外流浪的时候,有遇上今年这样的天气的时候吗?如果遇上今年这么好的阳光和雨水,农民们的收成怎么样呢?”
奥斯维德神父不知道她问这些的目的在哪里,头皮发麻地答道:“这样的阳光……雨水,这很难得,如果遇到了——”
他也忍不住将目光看出去,看到窗外很远处那大片的金色,紧绷到极致的脊背终于放松了一些,“应该会好些吧,收成会好很多。恩,要是能遇到这样的天气,是会好很多了。人们会载歌载舞,庆祝这难得的风调雨顺,有了这样的收成,他们的生活也会好过些。”
说到这里,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一些。
陆瑶却道:“这样的风调雨顺,他们的生活也仅仅是好过些吗?难道无法快快乐乐好好享受生活吗?”像是盲目地挑刺。
奥斯维德神父果然进入了反杠状态:“您不知道,农民的生活并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外面的农民。霍格斯郡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至少领主们都讲些道理,不会过分抽成,尤其是有霍顿家这条线在这里做对照。我曾经遇到一个领的农民,他们买不起农具,全靠借领主家的用,但是领主家要求,借了他们的农具,来年地里收成就要交十分之一。那些地方不像我们霍格斯郡,再怎么种到了年尾总要有收获,遇上稍微差些的年成,不仅收不回种下的种子,还要倒扣给领主。”
“即使遇上这么好的年成又怎么样,领主要抽的税就是一大笔数目了,交租要抽十分之一,借农具又要去一部分,而且遇上苛刻的领主,不仅种田要交税,家里用柴火.点蜡烛.割草.踩路样样要交税。这一项项扣下来,即使收成好,一个农民家庭辛苦劳作一年下来,又能剩下多少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呢?能好些,已经很不错了。更多的时候,不饿死就算好。”
“是啊,不饿死就算好了。而要是遇上饥荒年呢?”陆瑶道。
“遇上饥荒年,那就得大批大批地饿死人了。”奥斯维德神父叹息,“这时候一些领主反倒会降息了,有的还会主动借粮,毕竟手下的雇农太少,来年就更没有劳动力耕种了。”
“太惨了啊。”陆瑶道,“那要是遇上灾年呢?比如有洪灾,旱灾,蝗灾,或者疫病流行,就比如黑死病吧,哦,这个外面早没有了,就拿普通的疫病做例子吧。”
“疫病我没有遇到过,但是遇到过一个洪灾频繁的村子,那里有一条大河经过,大河常常改道,每每遇上雨水多的年份,就会淹死人,地里的庄稼也保不住。这种情况下,领主就没有办法了,最多自保。甚至连领主也会破产外逃。”
“那些死了很多人的地区,人们怎么安慰自己呢?领主有措施吗?”
“领主……领主能怎么办,领主也管不了死人啊,这就得靠教会了。频繁有天灾的地方代表着神罚,死去的人们是死在神明的怒火中,即使死了也会一直停留在痛苦中,继续受罪,这时候,活着的人们可以请神父替他们的家人祈祷减轻一些惩罚,如果家里有余财的,可以前往教会购买赎罪劵。”
“哦。”陆瑶拿起帕子,轻轻掩住了嘴角,眼里却闪过锐光,奥斯维德神父被她那双深邃的目光看着,本能觉得一股寒意升起,像是努力伪装的人被一眼看透了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