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爱伦正好可以看见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爱伦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户。透过粗糙的玻璃可以看见毫无形状可言的车子驶过,像是在看迷幻电影。
“哈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们,包括你,都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哈利的眼光避开爱伦,低声说:“当他坐着轮椅回家,你认为他的家人会这样想吗?”
“我的天,哈利!”爱伦拉高嗓音,同时看见柜台旁的女服务生朝他们望来,而且越来越感兴趣。那个女服务生也许嗅出一场大有看头的闹剧正在酝酿。
“哈利,总是有人运气比较差,总是有人没办法熬过去。世界就是这样。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你知道每年有百分之六十的篱雀会死亡吗?百分之六十!如果我们搁下工作,对其中的意义追根究底的话,那我们可能还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就成为那百分之六十了,哈利。”
哈利并不答话。他只是坐着,在有香烟烧灼的黑色痕迹的格子桌布上,上下摆动脑袋。
“我一定会恨我自己这样。哈利,就当是我求你,请你明天来上班好吗?你只要出现就好了。我不会跟你说话,你也不必理会我,这样可以吗?”
哈利把小指穿入桌布上的一个烟孔,然后移动酒杯,盖住另一个烟孔。爱伦等待他的回答。
“外面在车上等的人是汤姆吗?”哈利问。
爱伦点了点头。她清楚地知道哈利跟汤姆彼此看不顺眼,忽然心生一计,虽有些犹豫,但仍决定冒险一试:“汤姆赌两百克朗说你明天一定不会来。”
哈利又发出有气无力的笑声,双手撑头,看着爱伦。
“爱伦,你真是不会说谎,但还是谢谢你努力尝试。”
“去你的。”
爱伦吸了口气,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是作罢,只是怔怔望着哈利好一会儿,才又吸了口气。
“好吧,这件事本来应该由莫勒来告诉你,不过现在我就跟你说了吧:他们要升你当密勤局的警监。”
哈利哑然失笑,笑声有如凯迪拉克“弗利特伍德”总统专车的引擎声:“好吧,只要经过一些练习,你说谎的功力还不算太差。”
“我是说真的!”
“不可能。”哈利的目光再度游移到窗外。
“为什么不可能?你是我们的优秀警探,你刚证明你也是个很棒的警察,你读过法律,你……”
“我告诉你,不可能的,就算有人想出这么一个疯狂的主意也不可能。”
“你说说看为什么不可能?”
“原因很简单。你刚刚说那些鸟有百分之六十会死亡对不对?”
哈利越过桌面,拉开桌布和酒杯。
“那些鸟叫篱雀。”
“好,它们为什么会死?”
“什么意思?”
“它们不是自己躺下来死掉的吧?”
“它们会死于饥饿、死于掠食动物的捕猎、死于寒冷、死于疲劳,也许还会撞上窗户而死,什么都有可能。”
“好,我敢打赌它们一定都不是被挪威警察从背后开枪射杀,而且这个挪威警察没有持枪执照,因为他没通过射击测验。挪威警察做出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就会被起诉,并处以一至三年有期徒刑。在这种情况下,升为警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说不是吗?”
哈利举起酒杯,再重重摔在那个塑料活页夹上。
“什么射击测验?”爱伦问。
哈利瞅了爱伦一眼,眼神锐利。爱伦自信满满,直视哈利的双眼。
“你这什么意思?”哈利问。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哈利。”
“你知道得很清楚……”
“据我所知,你已经通过了今年的射击测验,莫勒也这么认为,他今天早上还亲自跑了一趟枪支执照组去跟射击教官核对。他们把你的档案调出来,看见你的分数超过及格标准。他们不会没有经过确认,就随便把开枪射击特勤局探员的人升为警监的。”
爱伦对哈利露出灿烂的笑容,哈利脸上的表情似乎困惑多过醉意。
“可是我还没拿到持枪执照!”
“你已经拿到了,你只是把它给搞丢了。你会把它找回来的,哈利,你会把它找回来的。”
“你听着,我……”
哈利顿了顿,垂眼凝视面前那个摆在桌上的塑料活页夹。爱伦站了起来。
“明天早上九点见喽,警监先生。”
哈利只能无言地点了点头。
16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霍勒伯广场,瑞迪森饭店。
贝蒂·安德森那一头卷曲金发简直和美国歌手多莉·帕顿没什么两样,看起来宛如一顶假发。只是她的头发并非假发,而她和多莉·帕顿的相似之处也仅止于那头金发。贝蒂高而瘦,笑的时候嘴巴微张,几乎不会露出牙齿。这时她正露出微笑,对着一个老人微笑。老人站在霍勒伯广场瑞迪森饭店大厅的柜台外。这个接待柜台和一般饭店的接待柜台不同,它是多功能“工作岛”——大厅有多个工作岛——上面摆着许多计算机屏幕,可同时服务数名房客。
“早安。”贝蒂说。这是她在斯塔万格市的旅馆管理学校学到的问候语,每天依不同时段必须使用不同问候语来和人打招呼。六小时后,她会说“下午好”,再两小时后,她会说“晚上好”。下班后她回到土萨区的两居公寓,会希望有个人可以让她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