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看着圣上,心里话很多,嘴上却是不敢随便说的。
她早年入潜府,与先皇后也打过交道,亦晓得圣上当年是个什么性子,但这和太子殿下是截然不同的。
那时候的皇六子并不是皇太子,他无心皇位,他上头有中宫嫡出、众心所归的大殿下李沧,他还有几个兄长,他一辈子当个纨绔闲散都可以。
他所谓的麻烦,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能被御史骂几句,却没出过眠花宿柳被官府衣冠不整带回衙门的破事。
可李邵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太子。
皇太子惹出来的难堪事,与闲散皇子能一样?
腹诽归腹诽,皇贵妃心里也明白,圣上就是这么一说,他内心何尝不晓得那些。
若不是对太子殿下抱有期许,一心疼爱,圣上根本不会有这些起伏情绪。
“太子之位,并不容易坐,”圣上又是一叹,“他在这个位子上,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可以犯错,但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就会被群起攻之。
朕能护着他,又能护他多久?
你这儿是初一十五,朕的金銮殿,天天都是初一十五。”
皇贵妃听到这儿,基本可以下判断了:太子暂时解不了禁足了。
“您……”皇贵妃斟酌着,“您还想继续让太子在东宫里?太子的确需要更多的反思与调整,但是,错过了忌日,朝堂上可能各种小心思会愈发多……”
“多着吧,朕把邵儿放出来,也就是让他们投鼠忌器一时半会儿的,之后依旧卷土重来,”圣上道,“比起让他们歇一阵,朕更想要邵儿自己想明白。”
邵儿有邵儿的优势。
他是先皇后嫡出,他的年纪比其他皇子们大了十几岁,他是受封了的皇太子……
只要邵儿自己能清楚如何做好一个皇太子,那谁也越不过他。
近些时日、哪怕是近几年间,朝堂上的心思摩擦,圣上都能给他按下去、稳定下来。
可若是邵儿一直都是如此,圣上能按住有心的朝臣几年、十几年,也无法按到传位之时。
圣上自己就是从兄长们的争位之战里走过来的,他明白那有多么的残酷。
皇贵妃宽慰圣上道:“盼着殿下能听懂您的教诲。”
圣上苦笑:“这些心思,朕也只能跟你说说。”
皇贵妃唇角含笑,眼眸低垂着:“这是臣妾的荣幸。”
谁让她没有儿子呢?
谁让她不可能有儿子呢?
亲生的,抱养的,她都不可能有。
毕竟,她是皇贵妃,是这个没有正宫皇后在位的后宫里,“一手遮天”的女人。
圣上说完了心里话,情绪上放松了许多,让皇贵妃备了棋,两人随意下了半局,到了时辰就摆桌用午膳。
翠华宫的小厨房很有一番能耐,圣上用得满意,皇贵妃又让厨房装了些小点心交给曹公公,便笑盈盈“恭送圣上”。
等圣驾离开,皇贵妃扶着嬷嬷的手起身,回内殿躺在榻子上。
真累啊。
她想,真的太累了。
“等下肯定有人来打听消息,”皇贵妃交代道,“嫔妃来了就说我在歇觉,串门的宫女太监都赶了。”
嬷嬷忙应下。
皇贵妃闭目养神,躺了许久却没有睡意。
她翻了个身,脑海里是柳贵人身边怯生生的二皇子李勉,是赵德妃牵着的粉雕玉琢的三皇子李临,是顾婕妤怀里还没有断奶的四皇子李奋……
各有各的模样,各有各的母妃。
跟她皇贵妃常氏,没有一丁点的干系。
睡吧,不如好好睡一觉,谁想折腾就折腾去!
翠华宫这儿封了消息,但外头的流言依旧不少,因为圣上来回东宫、以及在御花园里散步都被宫人看在眼中。
消息也陆陆续续传出了宫墙,到了千步廊。
几家欢乐几家愁,愁的写在脸上,欢乐的多在心里,相熟的凑在一块交头接耳,判断着最有可能的局势。
等隔天上朝时,自然有大胆的站出来,总之就是一个意思:先皇后忌日就在眼前,圣上您何时解了太子殿下的禁足?
圣上冷眼看戏,末了反问:“朕何时说过,太子会在先皇后忌日之前出东宫?”
金銮殿里一时间落针可闻,而后便是哗然之声。
再一个下午,传言总算明确了些。
东宫库房管理不利,损坏了的不止是那根虎骨,还有圣上这几年陆续赏过去的先皇后的遗物。
在先皇后的忌日之前,出现了遗物损坏与丢失,圣上怎会不生气。
“这么说,”长廊之下,金贵人背手立着,“圣上因为那些遗物把太子训了一顿?”
“确实是因为遗物,”成喜恭谨答道,“圣上去东宫,损坏的都从库房里搬出来了、在院子里排开,圣上的脸色难看极了,但他之后与太子说了些什么、暂时无法确定。
当时殿内就只有圣上与太子,曹公公守在中殿,郭公公守在殿外,没人敢靠上去。
不过,因着那虎骨,殿下对辅国公很是不满。”
“岂止是不满,定然是气坏了,”金贵人冷笑,“徐简,他确实有想法,之前是我小看了他!”
猜错了徐简的用意,小看了徐简的心思,以至于接连失手,断尾断得他心痛不已。
“他的腿伤治得怎么样了?”金贵人又问。
成喜道:“就是外头那些消息。”
有一些时日没有上朝了,伤痛折磨得让宁安郡主都登门去了,御书房使人去探望过……
就这些不说全京城吧、反正千步廊左右谁都知晓的状况,再详细的就没有了。
金贵人啧了声。
成喜想了想,又道:“依小的之见,辅国公的伤没有那么好治,若能轻而易举康复,也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他不会一直不上朝,”金贵人道,“离他成亲也就剩两个月了,他能出门迎亲,他就能走路上朝。现在就看看,是徐简先上朝,还是太子殿下先从东宫里头出来。”
外头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按说天气凉爽起来了,但徐简治伤时依旧满头大汗。
下午时他歇了一会儿,也从参辰口中得到了李邵解不了禁足的内情。
站起身来,徐简从博古架上取下了一盒子,里头装着的正是那两根虎骨。
当日,他知道林云嫣进宫寻皇太后哭,却不知道具体怎么一个哭法,两人没有商量那么多,直到她带着两根虎骨又回到辅国公府,徐简才晓得她把东宫折腾了一回。
徐简当时就笑了。
他知道李邵那脾气,李邵能被林云嫣这种没事找事弄得跳脚。
当然这笔账会被李邵记在他头上,他无所谓,账多了不愁,他和林云嫣原也就是一家的。
论气人,小郡主那是一等一的好本事。
论配合,李邵后续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看看,小郡主吹了一阵东风,李邵愣是迎风乱舞,最后东南西北都烧起来了。
第324章 以退为进(两更合一)
眨眼就是九月二十五。
先皇后忌日。
圣上迈进金銮殿时,肉眼可见情绪不高,朝臣们恭谨行礼,一桩桩议论着朝堂大小事情。
没有人提皇太子,没有人没事找事,一切都井然有序。
与昨日、甚至前日的早朝截然不同。
不管是存了何种心思,能站在金銮殿里的也没有一个真傻子,纷纷避开了在这一日里惹圣上厌烦。
也是难得的,圣上不用听他们或义正言辞、或小心试探,不过他也很清楚,也就这一天罢了,等明日再上朝,依旧是各种争议。
虽没有解了李邵的禁足,不过下朝之后,圣上还是去了一趟东宫。
李邵没有迎出来。
圣上是在库房那儿看到他的。
李邵坐在杌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脚边摆着各种工具,专心致志到连圣上来了都不知道。
郭公公与圣上行礼。
曹公公问他:“怎么回事?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郭公公道:“殿下在修东西,修损坏了的先皇后的遗物。”
闻言,不止曹公公一愣,圣上亦惊讶。
“邵儿?”他唤了声,李邵似是没听见,他就又叫了一声。
李邵这才回过神,抬头见明黄色的身影就在眼前,他倏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父皇,”他笑了笑,“您怎么来了?”
圣上走过去,看着他手中那木盒。
的确是先皇后的遗物,乌木盒子,没作什么精美雕刻,在皇家属于特别朴素之物了,但先皇后活着的时候挺喜欢,平日放在博古架上,里头装些有的没的的小东西。
圣上会把它赏给李邵,是因为那盒子曾装过一枚石子。
那时候他们还在六皇子府,先皇后午后园中散步,脚边忽然滚来一枚圆润的小石子,她心血来潮捡了,也是那个下午,请脉的御医诊出了她的身孕。
她怀的就是李邵。
那枚让她欢喜的石头就装进了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