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徐简不是。
“朕大抵知道你想了什么利弊,”圣上清了清嗓子,“确实,对稳固朝堂、让他们歇点力气来说,让邵儿出来的确是利大于弊。
可对邵儿来说,这利弊得另外判断了,他从小到大太顺了,缺了很多磨难。
朕能替他扛一时,但朕不能扛他一世。
他那性子不多打磨,往后受折腾的,不还是你们这些辅佐他的人吗?”
徐简抿唇。
看来他的判断没有错。
圣上的气消得差不多了。
陈米胡同那点儿事,把李邵关到先皇后忌日、原本就足够了。
圣上做事,他会记账,但他不会随随便便翻旧账,当日既然定下了处罚的时限,那罚完也就罚完了。
李邵没出来,就是被小郡主那一通乱拳给搅和了。
当然,那点儿风波,在李邵被幕后之人指点之后、也平缓了。
圣上的确要放李邵出来了,只是缺了个台阶。
同时,圣上也在思考着要再磨一磨李邵。
徐简过来,便是给台阶的。
“臣以前跟您提过,殿下心思细腻,”徐简斟酌着用词,“有时候臣觉得,殿下的一些举动并非是因为他随心所欲,而是他想得太多、以至于矛盾重重。”
圣上抬了抬眉,示意徐简继续说。
“您让太子继续禁足,本意是磨他的性子,可磨得久了,臣怕太子殿下思前想后,行事束手束脚起来……”徐简看了眼圣上,道,“他固然需要提醒与指导,但他也要一点信心。”
圣上呵的笑了:“信心?朕看邵儿最不缺的就是信心了。”
他就是太有信心了。
知道他是太子,知道父皇宠爱,以至于有时候异想天开。
徐简顺着圣上的话,道:“殿下的信心是在亲情上。
您宠爱他,几位王爷、尤其是晋王也十分喜爱他,他也能得到皇太后、皇贵妃娘娘那儿的善意与喜爱。
臣自己就不是什么讨喜的儿子,但臣也知道,什么样的孩子能讨长辈喜欢。
嘴甜的、贴心的、开朗的,像太子这样的、也像郡主那样的。”
圣上听到这儿,不由笑了下:“说邵儿就说邵儿,夸宁安做什么?”
“是郡主先前与臣提过一句,”徐简道,“殿下猎鹿、送去慈宁宫,皇太后很是高兴,一直在夸赞。”
圣上又是一乐。
不得不说,这几句话让他本来有些沉重的心情舒展了不少。
“殿下能让您、让长辈们都喜爱,他在这事情上信心十足,因为他的确在您和其他长辈们身上感受到了关爱,”徐简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但他在朝堂事情上,在做皇太子上,他有点信心不足。”
话说到这里,圣上隐约摸到点了徐简的意思。
“之前代您巡视裕门,明面上最后打了胜仗,朝堂上都夸殿下,但您知道,殿下其实不能打心眼里接受这番奉承,他明白自己行事出格、也造成了一些影响。”
“他跟着上朝,听朝臣们论事,但他很少发表想法。”
“臣跟着殿下去礼部观政时也有些感觉,殿下不是做不好,而是多有犹豫。”
“新科进士们入官场,做错了就做错了,挨骂挨罚谁都有过,但殿下不能、也不敢轻易错,少做肯定就少错。”
“从裕门回来后,殿下犯的错都是日常事情上的,但他朝堂大事上,臣以为殿下谨慎过了头。”
圣上若有所思。
外头,曹公公亦是来回思索,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半晌,圣上道:“那依你的想法,朕不止得自己夸他,还得让人闭着眼、胡乱夸他了?”
徐简抬起眼,沉声道:“在金銮殿设小御座,您以为如何?”
第329章 契机(两更合一求月票)
徐简说完这一句后,便沉默了下来。
圣上亦没有说话,靠坐在大椅上沉思。
不得不说,徐简的建议出人意料,是圣上先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
曹公公当然也听见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事儿,太让人惊讶了。
惊讶到他明知殿内没有其他人,他都下意识转过头,看向殿门。
殿门没有全关上,启了一条缝,秋日阳光从缝里透进来,在地砖上拉出了长长一道光影。
那道光刺目,也显得边上越发阴暗。
曹公公的喉头上下滚了滚。
眼下其实并不是进去伺候的好时机,但他又往里头看时,发现圣上的手指落在了茶盏上。
唉……
曹公公暗暗叹了声,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到了御前。
他拿着茶壶,如平时一般给圣上添茶,又给徐简续了。
茶水入盏,声音清澈,曹公公悄悄打量了徐简一眼,又退开了。
小御座……
是不是个好主意,曹公公不敢断言,他只能说,这是个极其大胆的提议。
一想那金銮殿内,御座下首另摆上一把椅子,太子殿下坐在那儿,居高临下看着底下朝臣……
曹公公很是头皮发麻。
满朝文武,也就辅国公在御前敢说这种话了。
圣上依旧没有说话。
茶水续了几盏,他才如刚刚醒神一般,问徐简道:“朕很好奇,你怎么想到这一茬了?”
话音落下,圣上在徐简的面上看到了些许尴尬之色。
这种神情,原本好像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情境下出现,以至于圣上的好奇心又添了几分。
“没有外人,”圣上道,“你都提到小御座了,怎么还有说不出口的话?”
徐简笑了下。
“确实有些因由,”徐简顿了顿,似是很不适应说这些一般,他抿了一口茶,而后又道,“臣不知道从何说起。”
见他如此,圣上不由也笑了。
明明不是个让人畅快的议题,而且跟邵儿的长进有关,他本来极其慎重与严肃,却被徐简难得的窘迫弄的失笑。
是啊。
窘迫这种情绪,在徐简身上太难得了。
这位年轻臣子,以前也有欲言又止的时候,可即便是在被指婚时,他也是坦然更多些,何曾窘迫过?
“慢慢说,”圣上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徐简斟酌了一番,道:“您知道的,我这些时日在试着与、与徐夫人相处。”
圣上挑了挑眉。
他当然知道,徐夫人与刘靖和离,带着女儿回了辅国公府,他也听安逸伯说过两句,徐夫人有为徐简的婚事出力,这对血缘母子生疏着、但也说不上互不理睬。
“臣不否认,臣与刘靖的关系确实不好,臣想克制一下,但实在是……”
“那天也是臣催着刘靖去顺天府把和离书办了。”
“臣自认为做得还算可以,但血缘在这里,臣也清楚有一部分同僚并不认可臣的做法,只是当面不好说而已。”
“臣这些时日其实也在想,是不是臣太过年轻气盛了,刘靖那儿且不多言,徐夫人是臣主动接回府里的,不管怎么样,她都是祖父的女儿,您开恩让她和阿娉回府里,臣得照顾她,奉养她。”
“都说只有自己当了父母、才能体会父母的情谊,也确实有人跟臣讲过,等臣与郡主完婚、有了孩子、自然而然会更懂得如何与徐夫人相处。”
“不管走得快还是慢,被推到那个位子上,多少都会有些长进。”
说到这里,徐简顿了下,看了眼圣上,又道:“所以,臣也想过,殿下是不是也缺少那么一个契机?”
圣上的眉头蹙了蹙,又松开了。
他从徐简的话里,倏然回忆起了很多旧事。
“长大”很慢,但有时候,长大也就是那么一瞬间。
都是“契机”。
如他自己,他是在邵儿出生之后才有了“身为父亲”的觉悟,同样的,他也是在他被立为皇太子之后才能正视着、去扛起身上的担子。
明明在那之前的无数年里,他根本没有想过要登基称帝。
又或者说,如果不是皇太后把他推上了这个位子,不是为了替夏皇后寻找一个真相,他也不会有这样日复一日的坚持。
思及此处,圣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道,“邵儿当太子、当成了习惯。”
从邵儿能记事起,他就是皇太子了,十几年如一日,一直走到今天。
太习惯了,习惯到缺了敬畏,也缺了那股劲儿。
徐简揣度着圣上想法,道:“他已经是皇太子了,他没有在一众兄弟之中兢兢业业、争取他父皇与朝臣的支持、拿到册立书的经历,那就只能让他体会一些别的事情,来当那个契机。
站在金銮殿里,哪怕是朝臣们的最前头,殿下能看到的人与事,也是和坐在您身边往下望时截然不同。”
圣上思考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