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林玙认为,若无君臣,只是寻常的父子,圣上与殿下的父子关系其实已经算很不错了,没有储君之位架着,殿下的成长与性情,即便有不足之处,亦不会这般叫圣上头痛。
圣上听了林玙的话,失笑着摇了摇头:“养儿不易啊!家家有家家的烦恼,朕不用担心儿子的吃穿用度,要担心的都是些……
朕总想着,皇后就留下邵儿一人,朕不多花些心思、谁来给他安排呢?
都是费心养孩子,爱卿养得比朕强多了。”
“这话就折煞臣了,”林玙道,“云嫣是女孩儿,家里也不愁吃穿,臣也没能养她什么,她的教养靠的是皇太后,是臣的母亲与弟妹她们,都宠着她。”
“朕知道,宁安情愿不要这样的宠爱,也更想要她的母亲,”圣上长长叹了声,“皇后若在,邵儿大抵也不会这样。
不瞒爱卿,朕眼下颇为犹豫。
邵儿身边不缺正直之人,三孤也好,徐简也罢,这些年没少提点他。
学坏容易学好难啊,一个刘迅,能让邵儿在陈米胡同乐不思蜀,朕把东宫的人手都撤换了,还是出了一个冯内侍,那人和王六年是一伙的,他嘀嘀咕咕几句话就……”
林玙面露惊愕之色。
他知道冯内侍让人跟踪徐简,他也想到宫里会查一查殿下身边的人手,只是没有想到,这就已经查到了冯内侍,以及,此人竟然与王六年有关。
“您的意思是,李汨……”林玙摇了摇头,“臣听说李汨确实已经死了。”
圣上看着林玙,道:“李汨死了,一样还有活着。有人见不得邵儿好,见不得朕好。也对,当年腥风血雨,毒杀定王,弄出了假山贼,最后皇位却落到了朕这儿,哪能甘心?”
林玙抿住了唇,犹豫着要不要借此提及定国寺大火。
还未等他考虑周全,圣上已经先开了口:“朕今儿叫爱卿来,是有事商量。”
“圣上请说。”林玙道。
“邵儿的性子,必须得磨一磨了,”圣上叹道,“之前徐简与朕说过,邵儿从记事起就是皇太子了,很顺利,也让他缺了信心。
他没有从普通皇子到皇太子这一身份的转变,也就没有那步步小心的克制与谨慎,所以才有了小御座,让他多少感受一下不同。
可惜,还是不够。”
林玙敏锐,一听这话,心里一颤。
他不由看了眼曹公公。
曹公公至始至终都站在帘子旁守着,神色十分严肃。
林玙见此,大致坐实了心中猜测,道:“您若想走这一步,风险很大。”
圣上呵的笑了声。
林玙的确聪明,难怪先帝在世时格外喜欢他,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爱卿不妨细说。”他道。
林玙没有立刻开口,拧眉沉思,斟酌再斟酌。
圣上不催促,他知道兹事体大,都需要深思熟虑。
良久,林玙才道:“您想要‘废太子’,这是手段,并非真断了他承继的路,您只是想借此给太子紧紧皮,让他明白太子之位不易坐,明白江山不易扛,等他有了储君之姿,您再册立,也就让他有了一回‘转变’的体验。”
“先前陈米胡同事发,朝中有不少对殿下的弹劾之声,直到禁足解除之前,都有人费心思想把殿下拉下来,您当时都压下去了。”
“臣听徐简说过您的考量,陈米胡同那事儿,殿下有大错,但也有旁人算计。明晃晃的算计下,连您最宠爱的太子、您都会严惩不贷到废弃的地步,这会影响到其他殿下。”
“他们最大的也不过八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一旦有人豁出去铲除异己,殿下们成长堪忧。”
“这一次围场出事,伤是伤了不少,却也没出人命,遇着黑熊算是运气不好,去围场亦是您点的头,您若因此废太子,着实说不过去。”
“您即便要给太子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也得让他心服口服才是,万一打击过度,殿下一蹶不振,那真是事与愿违了。”
“储君之位,立也好、废也罢,于时运终究影响极大。”
林玙说完,躬身行礼。
今日状况实在惊心,饶是徐简的目的就是换太子,林玙敢说,徐简此时此刻也想不到圣上起了这个念头。
当然,林玙不会暗喜,因为他很清楚,圣上的废与徐简的废是两回事。
圣上是手段,徐简那要的是结果。
而林玙在御前,必须把所思所想、好好坏坏都讲一遍,这是他必须摆出来的态度。
不是只有他林玙才带了脑子,圣上想出这办法来,其中弯弯绕绕,岂会没有想过?
林玙说的这些,圣上心知肚明。
圣上需要的是有人能“推一把”,坚定一下想法。
哪怕林玙执意反对,这事儿大抵最后也会推进下去,只是他和圣上在见解上会疏远些。
那才是林玙不愿意的。
再者,即便是两回事,这也是一大步。
圣上认真听完了林玙的话,颔首道:“朕明白爱卿的想法,所以,朕要废、也要废得有理有据。”
能让其他有谋算的臣子们投鼠忌器,多多掂量。
“而且,”圣上清了清嗓子,掩饰了其中几分疲惫,“朕还算壮年,趁着朕还能掌握住局势,把路肃清肃清。
邵儿只要有心好好成长,朕给他机会,不会让人代替了他。
朕担心的是,再不磨磨他,等朕年纪大了,怎么还能替他掌控局面呢?”
那时候,他老了,他的其他儿子们也渐渐长大了,那些明枪暗箭下,会有下一个定王李沧,也会有下一个废皇子李汨……
圣上不希望他的儿子们走到那个结果去。
“您用心良苦,臣盼着这份用心能让殿下明白,”林玙说完,顿了顿,又道,“您现在缺一个‘有理有据’。”
圣上颔首:“是。”
林玙沉吟,道:“圣上,您依旧质疑定国寺大火并非意外,是吗?”
圣上深深看着林玙:“朕从来没有改变过看法,爱卿你是知道的,只是你总是与朕唱反调。”
“臣只是寻不到证据去质疑而已,”林玙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出,足见情绪起伏,他稳了稳,道,“当年当夜事,不止定国寺一桩,那些假山贼到底是谁主使的,至今没有结论。”
圣上示意林玙继续。
“传言里,最有可能的是永济宫那位,”林玙道,“他倒是没有承认过。”
“认不认,他都被先帝幽禁了。”圣上说着。
林玙话锋一转,又扯到了李邵头上:“陈米胡同事发后,太子殿下即便去了永济宫,他又是如何见到那位的呢?”
圣上眯了眯眼:“爱卿想拿李浚做文章?”
“您想废得有理有据,让有心动弹的人掂量掂量,那永济宫那位是个好幌子,”林玙道,“殿下见过他一次,也可以见第二次,往来多了,也就名正言顺了。
再者,您也知道那位的性子,他被禁了十几年,心中不会没有怨气,倘若当年假山贼与定国寺当真与他有关、或者他知道些什么,激动之下,也难保不会吐露一二。”
圣上垂着眼,慢慢抿完了一盏茶,道:“爱卿说得不无道理,朕再琢磨琢磨。”
林玙起身告退。
曹公公送他出去,轻声道:“伯爷慢走。”
林玙笑着应下,态度摆出来了,他知道轻重,出了御书房不会往外头乱说话。
这事儿要紧,圣上也不可能单听林玙几句。
下午时候,他又召见了三公。
没人知道圣上与几位重臣说了什么,只看出来几位老大人的心情都挺凝重的。
此时此刻,京中的议论之中,又添了些新话。
昨儿吃粥,今日也忙着采买年货,渐渐的,也不知道是谁先想起了陈东家应允过的流水宴,纷纷关心起了辅国公的伤。
“听说原是在好转了,我还以为来年开春能吃上宴席了。”
“今儿好像又没有上朝。”
“这么冷的天,围场里折腾一圈,这不就又糟了吗?”
“我听说是为了救太子殿下,殿下被头黑熊追,全靠辅国公护着才没有出事。”
“殿下好像厥过去了,给吓的!”
“没事找事,自己吓坏了不说,还连累了辅国公与一众御林,昨日那么多人快马出城,不都看到了吗?”
这些流言蜚语能传到千步廊,却传不到东宫。
李邵完全不晓得,他只是躺在榻子上,眼神涣散,思路不清。
冯内侍竟然和王六年是一伙的?!
他竟然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他身边还有可信之人?
徐简在装模作样,蒙骗父皇;郭公公就不提了,原就是曹公公的人。
“郭公公,”李邵招了招手,把人叫到跟前,问,“把冯内侍告了的,不会是你吧?”
第363章 徐简都没说什么(两更合一)
郭公公垂首站在榻子旁,被李邵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有点懵。
只观太子神色,郭公公猜不到他的情绪,仿佛就是随口问问而已,可若他真的就随口答了,郭公公想,大抵是要惹些麻烦的。
而他并不想惹麻烦。
昨日才出了围场的事,殿下还病着,冯内侍被带走了,这个当口,东宫再有什么动静……
殿下是圣上亲生的,他郭公公可不是曹公公的亲儿子。
曹公公挑他来东宫做事,他做成了个草包,那以后可就真只能去御花园里扫叶子了。
“殿下,”郭公公问,“冯内侍犯了什么事?”
李邵瞅了他两眼。
郭公公硬着头皮继续道:“曹公公亲自来带走的,可能事情不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