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公送走徐简,又回到御前。
圣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眉头中间几道深深的皱纹,足见此刻心境。
“朕的心里没有底,”他道,“并非朕不信还有人不死心,而是朕想要对得起先帝。”
曹公公垂首恭听。
圣上却再没有倾诉的欲望了,只余长长一声叹。
皇权之争的凶狠与残酷,他亲身经历过、见识过。
多年以前、水面之下必然暗涌无数,当时他没有参与进来,甩手皇子一位,体会没有那么深刻。
可从他被拽进水里的定国寺之夜,到他最终披上龙袍的那一天,前后也就小一年,他的兄长一死、一禁、一贬。
历史上更惨烈的也有,只不过文字终究没有亲历那般时时刻刻被牵动着心。
那一年,当真焦头烂额。
而父皇的一禁一贬也替争位划上了句号。
当年用死囚、灾民充当贼寇抵功的,何止李汨与李浚?
对定王李沧咄咄逼人,死咬着不放的也不止他们两人,可最终父皇狠罚的只有他们。
对其他人,有训诫,有禁足,有罚俸,程度不同、时间也不同。
先帝的意思很明确,罚过了,事情就过去了,不让他这位新君在将来的年月里动不动就去翻旧账。
其中缘由,圣上在后几年也慢慢想明白了。
一来,对先帝来说,总归都是他的亲儿子,又是重病之下,慈爱之心更重。
第二,也是为了他这个继任者着想。
他以“仁厚”后来居上,就不能自断臂膀、丢了这仁厚之名。
对亲兄弟逼迫太甚,且不说御史们满意不满意,这些兄弟们为了自保、极有可能会再生事端。
而先帝晚年,因着天灾不断、百姓贫苦,的确有不少落草为寇的状况,比起新君与兄弟们为了各自权威与安全争斗,先帝更希望能休养生息。
不说开创盛世,起码得让老百姓们能安心过日子。
正是体谅着先帝的这份安稳为重的想法,十几年来,圣上与他的兄弟们算是达成了一个不错的平衡。
起码,表面上看,的确不错。
想闲散就闲散,想听政就听政。
如今,倒是被架在这儿了,上去下来都差点意思。
另一厢,徐简进了永济宫。
守门的内侍眼尖:“您怎么来了?国公爷,您有圣上的手谕吗?若是没有,小的不能让您进去。”
“没有圣上的手谕就进不去?”徐简明知故问。
“规矩是这么定的,”内侍赔笑,“您千万别为难小的。”
“据我所知,大殿下来了两次都进去了,他也没有圣上手谕。”徐简道。
“那两回不是小的当差,”内侍忙道,“事后当差的都被管事公公罚了……”
徐简促笑一声。
他不信这话,他“以前”又不是没来永济宫找过麻烦发过疯?
不过,徐简也没逮着个太监过不去,只从袖中拿出了圣上手谕:“上头有红印,你看看仔细。”
那内侍接过去看了,确认无误后,这才与徐简引路。
通传过后,徐简被李浚的人一路请进了内殿。
李浚披着长袍,半敞着领口,腰间带子不松不紧,全然没有一点端正模样。
他浑然不在意自己的仪态,只上下打量徐简:“徐莽的孙子?我上回见你时,你多大?有这桌子高吗?”
徐简行了礼,答道:“您上回见时,我应该比这桌子高了。”
李浚哈哈大笑,又问:“说说,我那六弟让你来做什么?”
徐简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内侍。
李浚见状,啧了声:“我都不怕他们听,你怕?”
“怕。”徐简道。
如此简单明了、却是示弱一般的一个字,弄得李浚都心生疑惑。
尤其是,徐简用词示弱,口气却一点也不弱,可以说是半步不让,矛盾得让李浚既嘀咕又好气。
而后,他冲那内侍抬了抬下颚。
殿内人鱼贯出去。
李浚抿了一口茶,道:“人都屏退了,等下你要吃茶就自己动手。”
徐简上前,拿了茶壶先给李浚续上,这才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李汨身边那王六年吃里扒外、扒了十多年,扒到李汨身死都不知道王六年不是自己人。
谁知道永济宫里,您的身边,有没有那样的人物?”
李浚抬头,越过氲氤水气,深深看着徐简。
“圣上让我来永济宫,是想与您聊一聊宝平镇以及定国寺的事。”徐简开门见山。
李浚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乐了:“他还没有放弃呢?这个六弟,执着也是真执着,六弟妹死了这么多年,他念念不忘的。
说起来,你以前见过我那六弟妹吗?模样是不错,可京中又不是没有其他美人了。
你那生母岳母,当年都还没有嫁人。
可偏偏六弟就是对六弟妹。”
徐简心明。
李浚惯爱东拉西扯,把主动握在自己手中。
徐简今日不缺“吸引”对方的话题,自不会让李浚牵着鼻子走。
“是,您当年见过宫里宫外不少人,”徐简接了话,而后话锋一转,“不知道您有没有见过一位猴脸的太监?”
李浚挑眉:“猴脸太监?这么明确的说法,可是那人卷入了什么要事里?”
“定国寺中放火的就是此人。”徐简沉声道。
李浚眼中锐光一闪而过,一瞬不瞬盯着徐简。
这是真话,还是徐简编来诓他的?
如果是真话,过去十多年了,这条线索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李浚一时拿捏不准,干脆直接问了。
“岳母与内子托梦。”徐简道。
李浚冷笑道:“你不如说李邵那废物想起来了,我可能还信些。”
“您不信?”徐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不久前潜府遭受雷击,先皇后看不得殿下混沌,以此提醒他要好好做人做事,亦点了殿下灵通,让他想起那夜事情了。
那夜殿下起夜……”
第413章 他连杀我都不敢(两更合一求月票)
徐简假里埋真、真里藏假,把山上山下事情说了一遍。
从前与李浚打过的交道给了他很多经验,他现在就很清楚,要在与李浚的交谈里占据上风,就不能“老实”。
只有真真假假、似真似假,才能吊足李浚的胃口,才能掌握主动。
果不其然,李浚看着风淡云轻,实则全神贯注听完了徐简这一套真假混淆的说辞。
而后,勾着唇角轻笑了声。
李浚这是不信吗?
如若是头一次交手,徐简心中大抵会有这样的疑惑。
但现在他看得很明白,李浚其实是在思考,偏又不想表露出这种思考来,反而以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拖延”时间。
徐简回以同样的笑容,摆出比李浚都要胸有成竹的模样来。
如此,反倒是李浚越发吃不准了。
雷击潜府这么大的事,他当然听说了些。
连李邵在金銮殿上如何自辨,把一众朝臣弄得上不去又下不来的“精彩”画面,李浚亦有耳闻。
那一场早朝的热闹,听得李浚抚掌大笑。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李邵那个蠢货、竟然还有聪明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给支了招。
现在,徐简在那番说辞上更进了一步。
先皇后不止提点李邵,还点灵通,让李邵想起那夜事情了。
这可真是……
说不信,还有那么多可信之处。
要说信,信先皇后在地底下还降雷,他不如信明日父皇死而复生算了。
“你……”李浚浅浅吸了一口气,道,“我只是久居永济宫,不是脑袋出了问题。”
徐简微笑看着他:“我本以为,比起故人托梦、先皇后提点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您会对那一夜的事情更有兴趣。”
李浚嗤笑。
徐简又道:“您认为,我刚才与您分析的来龙去脉,说不说得通?”
“说得通,当然说得通,”李浚放下茶盏,靠着引枕,“可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早说过了,匪不是我安排的,火也不是我放的。他李沂要找猴脸太监还是谁,自顾自找去。来我永济宫,我这儿可没有猴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