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徐简不可能把金笺的内情告诉圣上,正如他不会把苏昌这个人推到明面上。
于是,他提及金笺。
“如今可以断定,道衡是晋王的手下,”徐简道,“那陈米胡同的宅子亦是晋王的手笔。
刘迅想要以花酒讨好殿下,晋王则利用刘迅的这点心思、给了他带坏殿下的机会。
而出入那里的还有古月使节团的人。
普通的行商怎么能去晋王给殿下安排的地方?
这两方之间,想来有些别的联系。”
圣上摸了摸下颚,明白了徐简的意思:“你想说,他勾结古月?可我们与古月结盟,展开商贸往来,并未吃亏。”
徐简有备而来,把事情都推给刘靖:“当时负责接待的是鸿胪寺,主理的正是刘靖。
臣曾听刘靖骂过苏议,大意是,苏议在古月原本不是多有名望的人物,全靠先帝年间头一次出使大顺而迅速起势。
彼时刘靖就见过苏议了,此人年纪轻轻、在使节团里话语权也少,偏就爱出风头。
朝廷那是忙于内政,想靠古月牵制西凉,给他们的条件很优惠,偏苏议不满足,商谈时几次大开口,偏又像是掌握了我们的底限一样,砍得人痛、又不是不能接受。
正是因此,苏议回古月后异军突起,成了朝中的大人物。
直到前次过来,苏议还想再割一刀,刘靖死活不松口,又被气着了,没少骂苏议。
臣想的是,我们虽不吃亏,但原本能多占的利润亦没占到。
苏议对我们的底限了如指掌,倘若与他私下往来的是晋王,那也就说得通了。
晋王扶苏议起来,苏议再抽一部分的银钱答谢晋王。
那钱养兵屯粮,用处多得去了。
两人若有这么多年的交情,晋王发现大事不妙,很有可能会联络苏议,请求支援。”
圣上眸色一暗。
他接受了李渡与苏议恐有勾结的说法,但对苏议能给予的支援抱有怀疑。
“古月不是他苏议说的算,”圣上道,“掺和进我们的内政里,对他们没有好处。”
“可得防着他们,也要防着西凉,没人知道晋王给苏议许诺过什么,”徐简道,“臣认为,留给晋王的时间不算多了。
他若还是王爷,可以徐徐图之,有身份与银钱拉拢人心。
可他死遁了,失去了在京城中心搅风搅雨的机会,他想东山再起、绝不是容易事,原本跟着他的人也会斟酌得失,或许渐渐就……
拖得越久,晋王能用、能信任的手下就越少,因而他最优选就是速战速决,边关起火,他再起兵,几方拉锯让您应接不暇。”
说到这里,徐简顿了顿,干脆再来一剂猛药:“晋王能与古月人有私交,您又怎么能断言他在西凉没有埋下棋子?为了这把龙椅,他苦心积虑了十几年,这么久的时间,他能做的事太多了。”
圣上认同地点了点头:“是,朕必须防备他。朕会即刻传令裕门加强戒备,不止裕门,其余关隘亦是如此。”
远虑商议后,谈的自是近忧。
一整个上午,御书房里各种消息不断。
不同衙门依照早朝说的,各司其职。
彻彻底底查抄晋王府以及连通的那两宅子,着重寻找账本、书信一类的文书,千步廊里最会算账的几位老大人亦准备好了,要仔细梳理账目,真账假账不论,查过才知道。
顺天府出了一部分人手,并守备衙门,在城中一家一户搜查。
董妃的娘家在她身死之后日渐沉寂,如今已是大不如前,但关于毒方的来源,以及他们一家当时辅佐董妃与李渡争位的旧事,亦要追查。
徐简则奉命去了趟大牢,提审宋佥事。
早前就来问话的侍卫低声与徐简嘀咕:“国公爷,这人嘴巴硬,推得一干二净。”
徐简颔首,看向被绑在刑架上的人。
披头散发,格外狼狈,脸上还有些血污,不晓得是他自己的还是先前那场“混战”中染上的。
“前年朱倡一家砍头,你有没有去看?”
宋佥事愣了一下。
本以为辅国公会问起王爷脱逃之事,他已经想好了一堆车轱辘话来应对了。
总之就是不能认。
圣上气不过要杀他,他也认了,但哪怕是死,也不可能出卖王爷。
却是没想到,辅国公问的却是朱倡、曾经的英国公一家。
宋佥事猜不到徐简的意图,但他要表现的是冤屈而非犟嘴不合作,自然老老实实道:“去看过。”
“朱倡是晋王的同伙,两人从先帝朝就勾结在一起了,”徐简不疾不徐,道,“这叫我很是意外,毕竟,晋王没有为朱倡想一点周旋的办法,朱倡明知被放弃、且子孙都没命了,也没有供出晋王……”
宋佥事咬了下牙关。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
既然认了主子,命都是主子的了,哪有出卖主子的道理?
忠心是第一位的。
辅国公明明也是武将出身,怎么会不明白呢?
难道他出阵杀敌,有朝一日被俘,也会出卖大顺吗?
正想着,就听徐简又说了几句:“那几个内侍也就算了,原就是孤家寡人、断子绝孙了,你和朱倡又是怎么回事?
朱倡死时,晋王还未被揭穿,他能说是赌个死后追封。
到了你这里,晋王已经是败家之犬,逃出去也是东躲西藏,你难道还信他能杀回来?”
宋佥事下意识想要反驳,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不能上了辅国公的当!
他怎么能与辅国公去辩解晋王能不能杀回来?
“您误解下官了,”宋佥事忙道,“下官绝对没有勾结晋王,他不是下官放出大牢的,再、再说了,混乱之中晋王都死了!”
“死了吗?”徐简嗤笑一声,反问道,“替身而已,你往他脸上刺的那一剑,角度力道都很不错。”
宋佥事瞪大了眼睛!
金蝉脱壳之计,竟然被辅国公看穿了?
果然,国公爷当时蹲在那替死鬼身边看了那么久,真被他看出名堂了。
这下真糟啊!
王爷的脱身大计出了纰漏。
好在,人已经离开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辅国公是怎么看出来的?
圣上赶来之前,宋佥事自己也仔仔细细看过那张脸,明明以假乱真!
再一细想,好家伙!
国公爷之前就是在诈他!一旦他没有质疑“逃出去”这个说法,就坐实了他知内情。
宋佥事道:“您别吓唬下官了,这还能有真晋王假晋王的?他就是死了!”
“行了,”徐简打断他,“为什么只有你被绑在架子上,另两人却还在牢里?因为他们不知情、被你拖下水,而你参与了换人、诛杀。
我刚告诉过你了,你与跟着晋王的内侍不同,他们断子绝孙,但你有儿子。
你嘴巴硬就硬着,我让人把你儿子抓来,这些刑具用在他身上,你看看要不要说。”
宋佥事大骇,一张脸彻底白了:“您审问下官是应该的,但您对犬子用刑,这不对!”
“衙门办案讲规矩,”徐简道,“我不用,我只给圣上交代。兹事体大,晋王有谋反之心,行忤逆之举,你作为晋王同党,难道真以为死你一人就全家太平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宋佥事一梗脖子,“反正全家都是死,您拿犬子威胁下官,又有什么用?”
“你一个牢房里做事的,不晓得区别?”徐简反问,“是痛痛快快砍头,还是你亲眼看着他把这里的刑具试一遍?”
宋佥事闻言,忍不住哆嗦起来。
他这时候是真的怕了。
他自己不畏惧酷刑,但他的儿子,他又如何舍得?
辅国公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这人上过战场,杀过那么多西凉兵,见血于他家常便饭。
宋佥事也听说过辅国公的一些“事迹”,能让生身父亲被革除功名、打回原籍,能让同父同母的弟弟被流放千里,这能是善茬?
“下官、下官……”宋佥事颤着声,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见他心中防线已毁,徐简继续问道:“何时何地、如何与晋王勾结,这些年又为他做过什么,他昨夜如何逃脱,去向何处,一一交代。”
宋佥事一边哭,一边颠三倒四回答。
他在先帝晚年就与晋王熟悉,亦支持晋王,只可惜皇位最终旁落。
这些年晋王没有安排过他做什么,他也只向王爷传达些宫里的消息。
前几年他还是个小侍卫时,月俸刚够养活一家老小,哪成想父亲与儿子同时病倒,生活一下子就支撑不住了。
是晋王给了他银子,让他能请好大夫,还拿了不少用得上的好药材给他,才让一家人渡过难关。
这份恩情下,他自然对晋王忠心极了。
而这样的晋王,被关进了大牢。
脱身不能出差池,晋王亦没有把所有计划都告诉他,他只知道自己要做的那一部分事。
“我把他送到接应的人那儿,再回来这里,等时间差不多了就动手。”宋佥事道。
徐简问:“时间差不多是指?”
“定好的时间,下官回来后坐上一刻半就……”宋佥事道,“王爷是这么交代的。”
“接应他的人是谁?”徐简又问。
“都穿着夜行衣,没有打灯笼,下官不曾看清他们模样,只知道都是内侍,”宋佥事垂丧着脸,“送到晁阳殿背后,他们再往哪里走,下官当真不知道了,知道的都说了。”
之后,自有其他侍卫负责让他签字画押,等候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