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太子殿下也生得一副温润君子品貌。五官皮相虽比不上宋谏之,但素日贤名在外,成亲之时,不知燕京多少闺中少女心碎如刀绞。
偏偏撄宁怎么看他怎么别扭,说不上来为何,大概是这人忒假了些,既能算计会算计,又要搏贤名。
她阿爹应付登门游说的太子党时,有多苦不堪言,撄宁都是看在眼里的。
最后还是落了个有口难辨的下场。
崇德帝冷着脸诘问:“太子,你这是要庇护他吗?”
“儿臣并无此意,只是此案未定怕有冤情……”
崇德帝身后一个身着湛蓝便服的少年打断道:“二皇兄,你有心为他遮掩,还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呢。”
“老六!”
好,三个男人一台戏,唱黑脸的生怕没戏份,往前上赶着呢。
撄宁只恨手边没有瓜子茶点,看戏不吃点东西,实乃人生憾事。
“你来说。”皇帝偏头示意身后的六皇子。
“突厥军师和晋王早有仇怨,前日,晋王还险些杀了忽鲁努派去见礼的人。”六皇子上前单膝跪地,,补充道:“原由晋王手下副将战时死于忽鲁努,被他割去头颅缝上狼首,在阵前挑衅。”
话音刚落,一柄长剑削过耳畔鬓发,直直插入他身前的泥地中。
第16章 十六
薄若蝉翼的利刃扎进泥地中,震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六皇子耳畔一缕发丝随风飘落下来,三月的天,他额上激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老九,你这是做什么!”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崇德帝,现下气到面色发紫,怒视着宋谏之,闷咳两声。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晋王身上。
宋谏之神色不动,只微微蹙起了眉,他生的白,美貌又极黑,从眉峰到眉尾线条利落分明,像手中的脸。
他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六皇兄不会说话,儿臣教他说话罢了。”
“怕不是六皇子说中了晋王的心事,这才恼羞成怒吧?”叱利冷笑一声:“先前突厥和大燕互为仇敌,兵戎相见再寻常不过,战场上免不了会有过激行径。何况晋王殿下也报复回来了,漠北城楼上挂的一排头颅,城门外两座百人京观,还不够平息你的怒气吗?!”
宋谏之淡淡的抬眸看他一眼,又瞥向地上的尸首,说出的话轻描淡写,却叫人不寒而栗。
“本王若要泄愤,就不会叫人死的这么容易了。他是该死,但还不配让本王亲自动手。”
“晋王这便是承认,杀人为你指使了?”
撄宁实在是敬佩这六皇子的勇气,主事的太子还没说话呢,他倒是急不可耐了。
撄宁头一回见唱黑脸的生怕自己死得晚。
倒是晋王,大约是平时偏爱打打杀杀,性子又不讨喜,树敌太多。偌大的猎苑,竟无一人为他说话。
“闭嘴,”崇德帝已经平息了怒气,再开口是一番滴水不漏的说辞:“此案尚且未有定论,交给大理寺审理,晋王嫌疑重大,幽禁府中无召不得外出。此案定会给突厥使团一个满意的答复,王子意下如何?”
叱利打量着晋王的深色,刚才晋王瞥他那一眼看不出杀意,却冷似数九寒天,压迫感极强,令人心有余悸,他甚至怀疑,宋谏之看出了他们几人的谋划,还在冷眼旁观。
可是棋已经下到了这里。
叱利心一横,拱手行礼道:“有皇上承诺在此,叱利定然放心。”
言罢他又回首吩咐身后侍从:“来人,把尸首运往大理寺,小心些,切莫坏了证据。”
太子好似不甘心这就没了戏份,继续为宋谏之求情道:“父皇,此案有待考证,还未审理就幽禁九弟,是否有些不妥?”
崇德帝注视着自己的嫡子,目光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面上却没什么颜色。
他坚持道:“就按朕说的做,还有谁有异议?”
这话表面上是问句,实际上就是掐准了没人敢忤逆他。开什么玩笑,皇帝开口下了令,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有异议啊?
戏也看完了,撄宁百无聊赖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她脚下这块石子,露出来的半边圆润光滑没棱角,埋在地里那半块可不是这样,撄宁蹭的鞋尖沾上一层灰,还没把它踢出来。
她边走神边抬眼看了看宋谏之。
宋谏之今天穿了件墨色的骑装,衬得他眉目如画俊美异常,眼下独自一人站在那儿,孤立无援,怪可怜的。
撄宁咬着嘴唇左思右想,猛然意识到,这活阎王如果被幽禁到府里,可不就是跟她天天待在一处儿?
撄宁一个愣神,足尖力道没收住,脚下的小石子被她踢了出来,咕噜咕噜的滚到中央,正落在皇上脚边,甚至还在那宝青色的干净鞋面上打了个滚。
“晋王妃可是有话要说?”
第17章 十七
继晋王之后,撄宁成为人群中第二个众矢之的。
撄宁小心翼翼的咽了下口水,在明哲保身和仗义相助之间犹豫一瞬,最后还是嘴比脑子快,直言直语的问了句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如果尸首在送往大理寺的途中,出了意外,是把这笔账算在晋王头上还是如何?”
说完她对上崇德帝深不可测的双眼,顿时小脸一白,颤巍巍的补了个礼,解释道:“儿臣并非对父皇的决策有异议,只是我们先预想了是晋王杀人这件事。若人不是晋王所杀,事已至此,何不破釜沉舟一了百了,毁尸灭迹?左右现下嫌疑最大的是晋王……”
“胡言乱语!”六皇子打断撄宁的话,站起身来长袖一甩,反驳道:“人证物证皆在此,岂容你红口白牙的狡辩。天子脚下,谁敢动手?”
撄宁在心中默默的为六皇子比了个大拇指,蠢到这般田地的人,当真是不多见。
她看看皇上不太好看的脸色,一边在心中默念'这话是你亲儿子说的,可不是我说的',一边不着痕迹的移开眼,声音轻柔,但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异常清晰道:“可是,人都已经躺在这里了,天下要钱不要命的人多了去,六皇子怎么敢断言不会呢?出了事你一力承担吗?”
这话大约是有些难听的,撄宁一说完,身边的侍从呼吸声都低到听不见,离她最近的那人还默不作声后退了半步,生怕血溅到他身上似的。
但说都说了,也不怕说到底,话说一半才最令人忌惮。
照她在泸溪行商的经验,平日碰上话说一半的人,简直要拿出一百个心眼来提防。
“你大胆!”
崇德帝不急不慢的开了口:“让她说完。”
撄宁咬了下唇,轻声道:“是吧,六皇子不愿担责任的,换成是我我也不愿。刀子没砍到自个身上,谁愿意去多管闲事呢?”
她明知道突厥侍从撒谎欺君,不也没站出来说出实情吗?要不是那块石头滚得忒快,她还在这犹豫着呢,是背后提醒一下晋王还是怎样,心中也没有章法。
不过她撄小宁虽然怂的像个鹌鹑,那也是个老实不昧良心的鹌鹑。
只见六皇子面古怪,目光慌乱无措的扫过皇帝,又扫过太子,强硬道:“我是不愿,那也是因为此事和我没有干系,倒是你,晋王妃,和晋王当真是夫妻同心啊,只怕你们姜家……”
“老六,切勿多言!”
太子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还是太子脑筋转得快啊,不过比我还差点。撄宁颇为自得的翘了尾巴,她姜家明面上还是太子党,本来她和晋王结为姻亲这件事,就够追随姜太傅的一众文臣举棋不定了,六皇子话一出口,直接戳破了太子维系已久的体面,简直是把人脸皮扒下来往地上扔。
要知道,当今皇上一手权衡之术用得不要太好。虽然立了储,但三皇子九皇子皆是重用,甚至入朝致仕都比太子早。
群臣多半也只能当墙头草,左顾右盼举棋不定,生怕行差踏错。
太子的位子看着光鲜,但也不过是化雪天徒步过河,如履薄冰罢了,只怕睡觉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叫什么?这叫玩鹰的被鹰给叨了。
太子还是一派泰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他看着撄宁,关切道:“九弟妹,本王知你担心九皇弟,但你放心,路上本王一定派人小心护送。”
“可是,但凡出一丁点儿意外……”
“退一万步说,若真的出了意外,不正是死无对证了吗?哪里会和晋王扯上关系?”叱利按捺不住,质问道。
撄宁垂下头,静默两息,又抬眸看向叱利,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瞪圆了,语气里带有一点藏不住的疑惑,问道:“流言蜚语也是杀人快刀,这个道理,稚子都明白,王子不懂吗?”
撄宁现在看上去委实算不得端庄体面。林间雾气重,她又走了那么久,额边一圈零散的碎发被打湿了,胡乱支棱着。还是一张没什么情绪的木头脸,但人长得好看,冷着脸那也是木头美人。
“稚子尚知编排打油诗来挤兑人,更何况大人呢?如果此事真是晋王所为,那他必然是获利者,可此事如果和晋王无关,各位谁能打包票说,此后再想起此事,想到凶手的时候不会对上晋王的脸?”
她真的有些烦皇家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手段,还不如晋王,他还算坏的坦坦荡荡。
这么想着,撄宁悄悄睇了宋谏之一眼。
那人微微扬着下巴,头顶一尊鎏金发冠,如墨的马尾散在脑后,深潭似的眼睛看着她,眸中一点清浅的笑意。撄宁皱着眉低下头,感觉不对,又匆匆抬眼看他一眼,果真瞥见了他微翘的唇角,半挑的剑眉,这是擎等着看热闹呢。
撄宁有些恼了,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一脚解气,她倒也不求晋王多么感恩戴德,但至少得表现出点谢意吧,比如日后不罚她饿肚子、膳食自由之类的。
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写着阴阳怪气。
在满苑寂静之中,崇德帝拢起长袖,示意道:“晋王妃言之有理,先近前来说话吧。”
撄宁踌躇着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眼前的两拨人,一拨是虎视眈眈的突厥使团,一拨是恨不得生吃了她的太子六皇子。
她犹豫一下,老老实实站到了宋谏之身边,还小心翼翼的往他身后挪了半步。
“怂包,现在知道往本王身后跑了?”
宋谏之斜睨她一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你……”撄宁瞪他一眼,又发觉在场少说半数的人在盯着他们,没什么骨气的敛起目光,小声嘀咕:“就你厉害,行了吧。”
她不服气道:“我好在还帮了你呢。”
宋谏之轻笑一声,瞧了瞧撄宁好似霜打茄子似的架势,正对上她悄悄睇过来的眼神。她发丝还未干,因为低着头,脸颊上不怎么明显的婴儿肥也显眼了两份,白皙的面庞上嵌着两团粉,蜜桃一样。
撄宁气他这幅置身事外的模样,又不敢使性子,只是愣愣的补充道:“你本事大不害怕,可你早知道我胆子小的,我已经…已经很害怕了,你还要笑我。罢了,王爷天潢贵胄高高在上,哪里能明白我的小心翼翼呢?”
她一双眸子湿漉漉的,活像只淋了雨的小狗。
宋谏之唇角讥诮的笑意不由自主的平复了,心中松动两分,向来金身铁骨、神魔不惧的小王爷,哪里有过愧疚这种情绪,头一回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宋谏之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还未说话,就听有人唤自己。
“老九,你确定今日在右峰没见过忽鲁努?”崇德帝沉吟半晌,问道。
一众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崇德帝,直觉今日之事还会生变。
六皇子还要说话,结果被太子一个眼神定在原地,他不忿的叹了口气。
“儿臣所言不假,除却今日晨起,并未见过他。至于指使旁人,御林军的调动由父皇全权做主,这猎苑里里外外人员走动,父皇一问便清楚。”宋谏之改了那副懒得解释的嘴脸,难得本分的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