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账面与实际捐输不一,户部侍郎是太子一手提拔,自然会帮忙平账。
晋王这趟南巡,他们三人预先筹算好了。
京中的人已经出手,易盐政使横死火场,那对不上的捐输账目就成了一笔烂账,他们大可以把罪责全部推到盐政使身上。
若晋王想要功绩加身,大不了再供一个明面上的私盐井,出去当替死鬼。南湾的盐井是盛总商手下经营的,提出来充数时,他老大不乐意,还是何仲煊和孙总商承诺匀给他五万两补偿,才勉强答应下来。
既能保全自己,又全了彼此脸面。
谁知晋王是个不通情理的野路子,谁来查账,会让总商将对不上的捐输补齐?
于情于理都不合。
敢说这话,要不是拿定捐输有亏和他们有关,要么就是半点官场门道都不懂的愣头青。
何仲煊不敢细想,嗓音隐隐发颤:“殿下便是杀了草民,五天时间……也凑不出这些银两来。”
“五天时间,要么筹足七十万两,要么提头来见。人头和银子,本王总要见一样。”
宋谏之站起身,不再看众人的神色,话中的意味辛辣极了。
窗外一线日光闪过他的眉眼,凌厉不可直视。
这阵的功夫,撄宁两碗饭已经扒的干干净净,放在桌下的手习惯性地拍了拍肚子,只差满足的往后一躺。
她看晋王殿下出了包间,也忙不迭的跟着站了起来,生怕走得慢了,要轮到自己付账。
撄小宁浑身上下扒干净了,也只有十两银子加一枚铜板,还得留着买零嘴呢。
包间里只剩下三人,沉默的像嘴上糊了胶。
孙总商期期艾艾的先开了口:“不若我们将口信送到燕京?那位手眼通天,或许会有法子。”
“愚不可及。”何仲煊面上再不复忠厚老实,他眉心皱起,不耐烦的点破:“五日时间,即便快马加鞭去燕京,一来一回也只是将将够用。况且,你还还指望那位把到手的银子吐出来?我们都知道舍卒保车,他更明白,你猜猜,我们是卒还是车?易如海是怎么死的,你我都清楚,真走到那一步,我们的下场,怕是连他都不如。”
“早说把南湾的盐井交出去也无用,你们偏不信!”盛总商也来了脾气,他这个盐井供出去,是为了自保。
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怎么办……”
“筹钱。”何仲煊面色阴沉的下了定论:“这些年吞了多少,你们手里二十万两总拿得出来,对外就说是跟下面商贩借支的,先把这个窟窿补上,再想别的法子。”
“晋王若肯就此罢手,就能彼此安好,他若还不肯罢休,就看谁的手段更硬。他的命值钱动不得,不是还有个晋王妃吗?”
何仲煊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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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不值钱的晋王妃,作为满桌唯一一个认真吃饭的人,吃得小肚儿滚圆腿迈不动,正吃力地跟在宋谏之身后。
“你等等我啊。”
眼看那厮越走落自己越远,撄宁蹭蹭蹭小跑过去,揪住了他的袖子。
与其自己走快点,不如一齐走慢点,她深谙这个道理,于是干脆利落的扯了活阎王的后腿。
宋谏之敛眸打量着这个小不要脸的,唇角不由自主的轻勾一下,周身的寒气顷刻散了。
“南湾的眼睛是障眼法,对吧?”撄宁想了好一会,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早就想好要把这个盐井供出来,那你要去查吗?”
“查,为何不查?送上门还要往外推吗?”他挑了半边的眉,神色淡淡。
“那建昌的盐井何时查呀?你还让他们补足捐输,补足去年的也平步了账,还差一百多万两呢?”撄宁停下脚步,看着晋王垂眸投下的一抹青痕,茅塞顿开汗毛直立,下意识摸索了两把胳膊:“你该不会打算让他们把帐全部补齐吧?”
等人以为自己凑满七十万两,逃过一劫时,再将新的账目抛出去。
宋谏之根本不是想凑齐捐输银两了事,纯粹打算拖得他们分身乏术。
逼不死人,也能吊死人。
“不会惹得狗急跳墙吗?兔子急了都会咬人的。”撄宁忧心忡忡的问了句。
她紧紧抿着两片嘴唇,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的寻思其中的弯弯绕绕。
见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宋谏之忍不住上手,把她脸捏的变了形。
开口戏弄道:“咬人就咬人罢,要咬也是挑你这种吃的白胖的小蠢货下口。”
撄宁闻言瞪圆了眼睛。
晋王殿下这张嘴,毒得与花斑蛇相比都不遑多让。
她才懒得跟这种幼稚的人计较,气哼哼的撂下一句:“胖怎么了?胖也是我一口一口,辛辛苦苦吃来的。”
而后气势汹汹的蹬着两条小短腿,走到了他前头。撄宁嘴上说的硬气,一只手却状似无意的悄悄摸上了自己的腰。
宋谏之看她木着张脸,强行装的若无其事,手却诚实的量起了腰。
他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又不着痕迹的压下去。
第55章 五十五
他们一路串回了酥饼摊子, 李岁还在巷口等着,整个人在地上蹲成了小小的一团,头埋进胳膊, 装酥饼的油纸包分毫未动, 就那么攥在手里。
大约是在街上待惯了, 撄宁轻轻碰了他一下, 他还没抬头, 便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嘴里唔哝着:“别打我, 我这就走。”
“是我。”
李岁应声抬起头, 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许是没想到撄宁真会回来领他。
撄宁看着他露在袖口外, 细到只剩下骨头的手腕, 心底不由自主的泛了酸, 面上却半分不显,反而鼓着脸跟道:“我回来接你啦, 走,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暗暗掂量了自己身上的仨瓜俩枣,小眼神往后一瞄, 看到晋王殿下那双打眼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靴子, 理不直气也壮的吃起了软饭。
她声音压的低, 却不想被身后这顺风耳听了个全乎。
那通身上下没有半丝人气儿的活阎王, 上下睨她一回,眼尾似笑非笑的压出一痕, 说话却冷冰冰的:“穷光蛋一个, 充什么阔?”
“我有嫁妆的,”撄宁被他一句话刺的红了脸, 她神思一转,拉着李岁小小的手,颇有气势的挺起胸。
说完顿了一下,又有些心虚的瘪着嘴补充道:“回京就还你嘛,先记着账。”
姜太傅虽然不肯为她争个自由前程,但因心中有亏欠,该有的体面半分没差她。撄宁的嫁妆有足足五十担,虽然放在晋王府不大够看,但也掏空了姜府小半的家底,至少能叫撄宁后半生吃穿无虞。
只是她之前手头还有些闲钱,将嫁妆这码事抛到了脑后,现下被宋谏之一激才想起来。
想通这件事,撄宁两眼蹭一下放了光,说话也硬气了起来:“要不记你两分利,回去我肯定一分不差的还给你。”
她一板一眼分的清清楚楚,并未察觉宋谏之骤然沉下来的脸色。
等到晋王殿下冷着脸转身要走,高扎的马尾顺了主人心意,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啪一下甩到撄宁脸蛋上,甩的她捂着脸“哎呀”一声,都没分得活阎王半个眼神,她才后知后觉金主不知何时又生了气。
撄宁盯着他脑后翻飞的墨色长发,暗忖这厮的头发倒不似本人会装样。
她搓了搓泛红的脸蛋,拉着李岁的手,紧巴巴跟在宋谏之身后。
李岁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要往回缩手,没挂什么肉的小脸板得端正,但被撄宁眯着眼刺了一句:“本来就走得慢,还要我抱你走吗?”
李岁一个五六岁的小豆丁,哪能看出撄宁是在诈他,反而被这半丝威慑力都没有的话吓住了,生怕真被人抱在怀里,招摇过市的丢人。
他年龄虽小,却被灌输了一堆男子汉大丈夫的道理,意外的好面子。
于是不再挣扎,快步跟上了。
这仨人,打头的少年生了张极漂亮的冷脸,连头发丝都透着矜贵。姑娘生的也美,细眉如黛,眼似春水,只是腿短跟不上趟儿,气的把脸鼓成了河豚,一戳就破。孩子穿着短袖短腿的衣裳,脸色青白,嘴倔强的抿着,不知捱过多少饿。
走在一块,怎么看怎么迥异,
撄宁怕李岁紧张,一边走的气喘吁吁,一边不忘跟他说着话,从酥饼摊子聊到她拿手的松鼠鳜鱼。
眼看马上到了州衙内院,她突然想起一事。
“那小子让你弹我,可曾跟你说过我谁?”
撄宁疑心孙总商在他们入住州衙之前,就知晓了他们在泸州的行踪。
谁知李岁听到这话,牙齿咬住了淡色的下唇,难得扭捏的开口道:“没有说过,但人是他指的,我要弹的也不是你,是他……”
他攥着酥饼的小手指向宋谏之。
恰在这时,他们一行人走在了州衙门口,晋王停下脚步等牙差开门。
撄宁在他抬手时就反应过来,吓了个激灵,一把捂住李岁的嘴,神色紧张的看向宋谏之,正对上少年凛冽的目光,冷的跟冰窖一样。
果然是孩子,什么都敢说,没看到这尊活阎王头顶都冒着黑气儿吗?要是眼神能杀人,他俩身上早就三刀六个洞,人都不一定能留个全乎。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明笙迎了出来,干脆将李岁塞到她手里,推搡着两人先进院。撄小宁表面豪情万丈,极有担当的自己留下,应对晋王殿下的刁难。
实际上心里已经不安分的敲起了小鼓。
他后脑勺都长了眼睛,肯定全听到看到了。
宋谏之不动,她也不敢动,俩人就这么站在院门口,一个眼神冷的像刀子,一个呆愣愣的成了哑巴。
撄宁望着宋谏之绣金云纹的靴尖,心中小小的叹了口气,他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
大约是她撄小宁还不够聪明,实在想不通小王爷生气的原因是什么,总不会是嫌两分利少了,他看着也不像满身铜臭的主。
撄宁想开口试探两句,又怕自己弄巧成拙,只能呆在原地,竹筒倒豆子的请求:“你别生气了…那我没带银子嘛,实在不行,我去和兄长借。”她把自己能想到的话直通通倒了个干净,前言不搭后语,却分外认真:“吃香喝辣也只是哄孩子的话,他是受人指使的,你不要跟他置气…”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都没精打采的敛了起来,耷拉着脑袋,看着怪可怜。
但她看上去越无辜,宋谏之心中烦躁便烧的更盛,横冲直撞的郁气令他腕骨都隐隐发痒。
宋谏之垂着眼,向她这边踱步过来,日头偏西,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将撄宁整个人拢到他的身影下。
他极黑的长睫轻扇一下,在日光下打落浅浅一层青痕,幽深的目光锁在撄宁身上。
“他也配惹本王生气?”
闻言,撄宁惴惴不安的抬起头,掉进宋谏之乌沉沉的目光中。
她本该忐忑害怕的,但大约是方才一路走的太累,只能听到自己失序的心跳,比起畏惧,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慌到她不敢细想。
撄宁呆呆的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话里不自觉带上小小的埋怨:“我很安分了……”
她虽然贪玩嘴馋了些,但总体而言,大概、也许、八成还算得上懂事本分的吧?
反倒是这人,浑身都是逆鳞,毛毛虫似的,碰一下就要捱扎。
看着面前的小蠢货,宋谏之眉眼浮上不耐,他有些质疑自己,为何非要跟这个木头脑袋辨个一二,只要他想,大可以将她吊起来,教训一顿,料理老实了,再也不敢说那些不识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