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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准备的好躯壳(出书版) 第9节

    她真的能带给陈逸华夫妇更多欢乐吗?
    这番话从马修士口中断断续续地说出来时,王克飞感到一阵阵难过。想不到那么年幼的陈海默为了能够留在孤儿院里,竟如此低声下气,出卖劳力。虽然了解了她在孤儿院的短暂经历,但她在进入孤儿院以前的生活轨迹却显得更加神秘。
    王克飞突然想到一个疑问:“马修士,您刚才说,您很吃惊海默竟然会弹钢琴。如果她过去是被一个捡垃圾的老人收养的,钢琴也不是轻易能得到的东西,小山怎么会学会弹钢琴的呢?”
    “我想是高云清老师教她的。高老师之前就认识小山,他又会弹钢琴。”
    “可是,高云清为什么要教海默这个?弹钢琴又不像拉二胡那样可以在街头卖艺,高云清教她这种赚不到钱的本事干什么?”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威胁海默的醉鬼会不会就是高云清呢?他口中所谓的“尽孝心”会不会是指要陈海默报答他把她带入孤儿院呢?
    “这个高云清,现在还找得到吗?”
    “高云清啊……”马修士思索着回答,“打仗以后,日本人不敢进教堂,我们这里还算是安全的。他就一直留在这里教书,把铺盖都搬到这里来了。那年日本人进了租界,教堂也不可靠了,有一天他就辞职不干了。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王克飞对马修士的回答很失望。似乎高云清是目前所知唯一与海默在入孤儿院前有交集的人了。可茫茫人海,要上哪儿去找他?
    这时,王克飞盯着碗里的茶叶,心里一动,说道:“不,我或许能找到他。”
    第17章
    下课铃声响了。
    高云清松开了钢琴踏板,抬起双手,扭头对讲台边的三个男童说道:“今天唱得不错。回去再好好练练,下堂课继续。”
    教室里的孩子们一哄而散。
    高云清站起身,拍打掉蓝色长衫上的粉笔灰,收拾起钢琴上的乐谱。他踏出教室门,刚站到走廊上,却看到校长带着一个表情严峻的陌生男子逆着放学的人流,迎面走来。
    校长向他介绍,来客是黄浦警局刑侦科的王科长,有事要向他打听一下。
    高云清一阵紧张。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事,但光是听到“黄浦警局”几个字,腰板就有点发软。一个多月前,上海发生了大规模的反内战示威游行,他和学校的部分老师都参加了。这个警察上门,会不会是来秋后算账的?
    校长把他们带到了校长专用的会客室后就离开了。高云清站在墙角,不敢坐,也不敢吱声。
    王克飞朝他笑了笑说:“别慌,你先坐下。”
    高云清三十多岁,身材瘦弱矮小,面色苍白,凸起的眼睛在镜片后躲躲闪闪,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一个叫‘小山’的小女孩。你还记不记得?”王克飞口气温和,仿佛怕吓跑了高云清的记忆似的。
    “小山”二字令高云清心头一震。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近十年后再次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啊……小山啊……”高云清挺直背坐在椅子上,装作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的样子。其实他哪里需要回忆,有关小山的一切在他脑海中就像刚发生的那样清晰。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会突然有个刑侦科的科长来打听这个女孩。快十年了,难道当年的事件还没完?
    “小山,我记得。可是……”高云清迟疑地问,“您去过孤儿院了?”
    王克飞点点头。
    “可我和孤儿院后来再无联系,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我听马修士说你是在日本人进了租界后离开的孤儿院。孤儿院再怎么不好,在当时总是要安全一些。听说,你平时又是一个比较识时务的人。那么,在战乱的时候,有什么地方是一个钢琴老师能去,而且比孤儿院更安全的呢?”
    “您说得完全没错。是学校,是日本人开的学校,而且是有钢琴的日本人学校。”高云清说道,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
    “说说你和小山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吧,又是怎么认识的。”王克飞问。
    “是在……差不多十年前吧,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我想想……”高云清谨慎地选择着措辞,“那时我刚毕业,在土山湾军乐队做钢琴老师,住在一个亲戚闲置的房子里。我每天上下班会经过斐夏路,而小山就在路边摆了个茶摊。”
    “茶摊?她一个人?”
    “是啊,只有她一个人。”
    “她那时候不过十来岁,大人在哪儿?”
    “听说她的父母都在旁边的一家茶楼做工。茶楼老板在十字路口摆了个摊,给路人提供茶水,其实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进茶楼花钱。”高云清回答时吞吞吐吐的,王克飞盯着他看,一时无法辨别这是他本人平时说话的风格,还是他想遮掩什么。
    “这么说,小山当年确实是有父母的,而不是你们说的什么捡垃圾的老人养大的。”王克飞说道。
    高云清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事情过去差不多十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一些在他看来不重要的细节,比如有关捡垃圾老太太的谎言,所以才在不经意间自相矛盾。
    他无力地为自己辩解道:“在我带小山第一次见马修士前,我和她商量怎么对马修士说比较好。老妇人的说法是小山提议的,我也觉得比较合理……”
    “为什么这样告诉马修士会更合理?”王克飞追问道。
    高云清擦了擦发根的汗水,似乎正为编不出借口而焦急。
    “我猜你们说谎,是因为她不是孤儿,却想去孤儿院。你们捏造一个去世的老太太,是为了让马修士相信她是一个孤儿。”
    “不,您误会了。”高云清提高了音量,仿佛因为被误解而受了委屈,“她在那时确实可以算得上一个孤儿。这点我们并没有欺骗马修士。”
    但他的话戛然而止,又低下头沉默不语了。
    “如果她的父母在世时都是茶楼的工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难道谎称她是捡垃圾老太太养大的,就能让马修士更喜欢她吗?”
    高云清倔强地抿着嘴唇,依旧没有吭声。
    “你说她的父母在茶楼做工,又说‘她在那时确实可以算得上一个孤儿’。那么,她的父母后来去哪儿了?”王克飞循循善诱。
    高云清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在王克飞看来,一个不愿开口的人叹气了,是他开始松懈、放弃抵抗的征兆。
    “他们死了吗?”王克飞抓住机会问。
    “关于小山的事,我知道得也不是太多,但是她的父母……就在我遇到她的第二年,一个死了,一个被警察抓走了。”高云清抬头看看王克飞,“所以,她应该也算得上一个孤儿。因为她的父亲在坐牢,我们怕孤儿院反对,就编造了捡垃圾的老太太这个人。”
    第18章
    九年前,高云清从音乐学院毕业时,正逢淞沪会战的前夜,上海局势已经变得紧张。娱乐业变得萧条,加上许多学校迁往内地,他一直找不到工作。
    更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本有一位相爱的女同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在这时突然杳无音信。一个月后他才收到一封寄自香港的信,求他不要再寻找她,因为她已顺从父母的意愿嫁给了一个商人。
    高云清为此一蹶不振,甚至想过自杀,只是因为害怕父母痛苦,迟迟没有动手。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却突然收到了天主教教会孤儿院的录用通知。虽然钢琴师这个职位薪水微薄,但在当时却给了他一线活下去的希望,把他留在了这个世界。
    离孤儿院几条街远的地方,正好有一间远房亲戚留下的空置老屋。高云清象征性地付了一点房租,打扫一番后搬了进去,从此结束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这间老平房年久失修,四处漏风,岌岌可危,门口是一条灰蒙蒙的窄街。与他为邻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社会底层人群。他们如同一群蝼蚁,忙忙碌碌,却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这种无望的日子也如漆黑的潮水没了这里的孩子们。他时常看见那些灰头土脸的孩子赤着脚在街上奔跑,或者饿着肚子向来往的行人乞讨。
    每天早晨他都要穿过小街,转上斐夏路,走路去孤儿院。
    “要免费茶水吗,先生?”有天傍晚,当他顶着寒风匆匆忙忙往家赶时,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嗓音。
    他回过头,首先被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吸引。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山。她身穿一件陈旧的棉袄,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
    那时候她只有十岁吧?
    她正守着一个板车上的大锅。锅子用棉褥包裹保温。她的面颊被西北风吹得红彤彤的,嘴唇都情不自禁地哆嗦,冻得发紫的双手放在大锅盖上取暖。
    她的摊位前没有其他客人。高云清不知道她站在这里多久了。
    “先生,这茶水是不用钱的,还热着呢,”她挤出一个冻僵了的微笑,问道,“您想喝一碗吗?”
    高云清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当他冰冷的双手接过茶碗时,突然一阵感动,眼泪立刻盈满了眼眶。他对人生早已经灰心丧气,这个冬天的阴郁寒冷更令他心生绝望。想不到此刻街头却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为他递上一碗免费的热茶。
    他怕女孩意识到他的失态,只是背过身低头喝茶。
    这时,他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先生,您喝完这碗后想去我们茶楼坐坐吗?里面很暖和,生了炉火,有苏州来的评书班子,有更多的好茶呢!”
    他顺着她指的地方望去,前方是一栋雕工精细的木楼,门口撑着两面锦旗,正在寒风中飘舞,一面写了一个“茶”字,另一面写了“白云阁”。他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喝到不用钱的茶水。
    前一秒钟的感动立刻转为了厌恶。瞧瞧这个世俗的世界吧,你真以为有人会给你无缘无故的爱吗?
    他突然极度厌恶茶楼老板,竟利用如此年幼的女孩在这么寒冷的冬天招揽顾客。如果真有客人进了这昂贵的茶楼,相信也是迫于面子或者同情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吧?
    可惜他身上的钱本来只够买两个馒头做晚饭,刚才也只是以为这茶水免费,方才停步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零钱,递给女孩说道:“抱歉,我没法去,这点钱就当这杯茶水钱吧。天气这么冷,你也早点回家。”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推开了他的钱。她依旧眼睛弯弯地笑道:“我刚才说了,这茶水是免费的,我怎么能不守信用收您的钱呢?您不想去茶楼没关系,等哪天您有兴趣了再来坐坐吧。”
    女孩谈吐老成,听起来却很入耳。他内心惭愧,匆忙离开了茶铺。
    第二天高云清又经过茶水摊时,特意贴着街的另一边走,想不到又被女孩发现了,远远地向他挥手。他穿过马路走向她,像做贼被抓到了一般窘迫。
    “您不希望看见我吗?”小山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问道。
    “怎么会呢?”他嘴上回答,却不敢直视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您不想进茶楼一点关系都没,您还是可以在这儿喝茶,反正他们管不着。”
    他接过热腾腾的茶水,问道:“今年冬天可真冷呵,是谁让你在这里守着的?”
    “茶楼老板。”
    “哦,他是你的亲人吗?”
    她摇头:“夏老板就是老板。我爹是茶楼的烧水工,我娘在里面打扫卫生。”
    高云清不禁在心底骂自己问这么傻的问题。开这么大茶楼的大老板,当然不会舍得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或其他小辈风吹日晒地站在外面招揽路人。
    就这样,他每天下午回家时经过茶水摊,会逗留一会儿,喝一杯热茶,和女孩聊上几句,再继续赶路。慢慢地,他们熟络了起来。
    有天小山问高云清是做什么的。
    “我是钢琴老师。”
    “钢琴是不是很大很大?它的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呢?”小山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以后有机会,你见一见就知道啦。”
    “以前有个茶楼客人说,我的手指长得长,适合弹钢琴。可是……”小山眼中的火光突然熄灭了,她垂落头,小声地说道,“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机会摸到钢琴了。”
    高云清犹豫了一下,突然弯下腰对她说:“我可以让你弹钢琴,但是你能保证不让其他人知道吗?”
    她用力点了点头,展露出甜甜的笑容。高云清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喜欢看到她的笑脸。
    那天晚上,高云清把小山带回了老屋。
    房间角落里立着一架旧的立式钢琴,与寒碜的房间格格不入。这是高云清的一个老师在离开上海时送给他的。虽然它比不上大钢琴那么华丽,但足以让小山惊叹好一阵。
    小山第一次坐到钢琴前时,高云清鼓励她触摸琴键。
    突然间他们俩都注意到雪白的琴键映衬出了她刺目的黑指甲。她一下子握住了拳头,把手藏到了身后……
    自那以后,小山有时候会在晚上偷偷跑出来,穿过一条街,坐在高云清的钢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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