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闲手上的令牌叫御行令,见此物如见天子,去任何地方都通行无阻。
宫内石柱高耸,日光被红墙绿瓦吸收,二人在宫里驰骋,却没有人妨碍他们。
即使在这种森严冷酷的地方,柳闲也闲适得很。他缓下步伐,闻香看花,谢玉折找准机会问:“御行令多年来从无人受封,为什么你会有?”
众所周知这只是个挂在鱼钩上吃不到的饵,可柳闲竟然有!
柳闲正欣赏方正天空上的云卷云舒,回答得敷衍却诚恳:“沈高峯想给我啊。”
青衣打马过,柳闲领着他一路走到了御书房。
马身很高,谢玉折想下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柳闲已经翻身跨下。
他站定后拂去了青衣上的褶皱,仰头看着马背上的他。冬日鲜少的日辉恰巧落在了柳闲的脸上,他伸手对他做出邀请的手势,笑盈盈道:
“请小将军下马。”
谢玉折知道有很多种从马背上下来的方法:跨下来、跳下来、被打下来、掉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能被一双有力的手有力稳稳牵下来。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却顿悟了莲塘动人的清乐。
门口的小太监早已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突然闻到陌生的血腥气,谢玉折才发现一直有个浑身是伤的男人跟着他们。
不过这个男人没有发出恼人的声音,看起来没有敌意,甚至对他们有些避之不及,所以他一直没在意。
是柳闲带来的人吗?他带他做什么?
这个人眼角还有未干涸的血痕,右手用纱布缠成了一个粽子,面目全非不成人样,谢玉折已经完全认不出来,其实这就是钳断他的手的人。
应翰池小心翼翼地跟在柳兰亭身后,连棵草都不敢踩,生怕发出了吵人的声音。
在野外坏了眼珠,他只好蒙住眼睛,视野里明明只剩了一片模糊的黑,但却又能看清外物,只是这样的感知非常奇怪。
一定又是柳兰亭搞的鬼!又要弄瞎他又要让他能看见,难道是弱者的恐惧会让他很爽吗?他愤恨地想,但已经不敢再开口了,毕竟那个人下手是完全只凭好恶的。
进房门后,经过一个拐角,便能看到正在文书的天子。谢玉折撩起衣袍正欲行大礼,一股气却强硬地托住了他的膝盖,他不解地看着柳闲。
柳闲没理会他的眼神,只静静地等着什么。
刚拟好旨意的天子迅速合上召书,对身边的婢女太监道;“你们都先下去。”
突然看见这个人,沈高峯差点把手上的狼毫笔捏碎,他艰难地撑着扶手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对柳闲拱手一礼道:
“上仙,许久不见,你一切皆好。”
上仙,上、仙。
这句话在谢玉折心里炸起了一百道天雷,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柳闲会有御行令。
原来御行令不是御赐之物,因为他没有这块令牌也能在皇宫里畅通无阻;相反,御行令是赐御之物,这是他赐给和雍国帝王的脸面。
毕竟一个外人没有由头地横行于皇宫,有损天威。
如此他也能猜出来柳闲在等什么了。他等的就是让皇帝屏退下人,不至于在别人面前难堪,同时消了皇帝在他们走后迁怒于别人的念头。
谢玉折紧攥着手指,短而整洁的指甲全嵌进了肉里,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是真的,他真的是上仙。
传闻上仙的不周剑拥有万千虚影,他早发现柳闲的剑正是如此。他随手就能召出各异的银光利剑,其中只有骨白的那一柄有真正的实感。
过去被他坚定否认的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但他不听不认不信,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他心乱如麻,像海底缠在一起的水藻,想要解开,却连硬割都割不断。
他怎么能是柳兰亭!?
比起震惊,谢玉折心中更多的,其实是落寞。毕竟明月的盈缺从来和地上的人无关,仰月之人永远碰不到真正的月亮,只能在水中,碰一碰它的影子,而影子又会因为触碰而破碎。
他是人间千年来唯一的仙,而我不过凡尘中籍籍无名的那一个。仙和凡之间差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名谓,差的是超越千年的寿数,能改天换地的修为,经年数千的故人;天堑的两端,隔着柳兰亭和谢玉折。
等到我垂垂老矣,满鬓斑白时,柳闲仍能神采奕奕地,意气策马与新友同游,漫长的岁月里他能认识的人太多了,他可能会叫另一个人小名,会接他回家,会教他写字,会救他性命,会做更多没有和他做过的事。
谢玉折用力攥紧了手,他不想和柳闲如此,即使只能如此。
他不甘心。
向来只受人跪拜的皇帝朝柳闲行礼,柳闲却没出声,直接走到了书案前。
见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上仙不出声,身为罪魁祸首的沈高峯也不敢起身,他悄悄抬眸,看到柳闲手上握着自己刚盖了章的旨意,还没打开。
柳闲打量着御书房的装潢,环顾一圈,却没有看他半眼,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沈高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片没有营养的空气。
怎么你今天是心情不好,非要在我面前摆这个架子吗!?他一口好牙都快咬碎,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绷着脸补了个三拜九叩,再恭敬着大声道:“沈高峯拜见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