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斌猛地抽了口烟,又剧烈咳嗽了一声,白闻赋抬手拍了下他的背。
闻斌笑了笑:“没事。”
他缓了一会儿,再次尝试抽了口,抬起头来,将飘渺的烟雾吐进苍茫的黑夜里,坚挺的鼻梁被光影打着,倔强不屈,往日里神采飞扬的双眼,此时布上一层浓雾。
“你还记得我和妈去青溪村接小芸的前一天吗?”
白闻赋看着指间的青烟“嗯”了声。
“你问我大晚上的不睡觉吵什么。”闻斌低头,扯了下嘴角。
“不怕你笑话,讨个媳妇回家,兴奋得睡不着。”
“我第一眼见到叶芸就相中了她,接回来后,光看着她都高兴,同事都说我福气好,我还每天洋洋得意的。能不得意嘛,她长得漂亮性格好,给我遇上了,天天在家等我回来,日子都有盼头。我承认,那时候我虚荣心作祟,很多方面都没有为她考虑周全,就觉得讨个漂亮媳妇脸上有光。”
闻斌停顿了下,嘴角溢出苦涩:“别怪我有这种想法,你没回来前,我和妈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应该也清楚。”
白闻赋咬住烟嘴,深吸一口,青烟缭绕,他的身影模糊不清。
“磊子跟我同岁,他小孩都要下地跑了,我才讨到媳妇。大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也苦,但我才过上正常日子。
我以为不过就几个月嘛,一晃就过去了,出海后才知道有了媳妇以后,几个月像几年一样难熬。
离开家的一周我就梦见她了,醒来的时候四周都是海,看不到头,我想她想地抹眼泪。出海在外,没有一天不想她,看到新鲜东西,遇到新鲜事,巴不得拿本子记下来,回去说给她听。
我不怕说出来给你笑,天天睡在身边能碰到的人,一下子连看都看不到,魂都丢了,恨不得立刻赶回家。”
白闻赋的眼里卷起沉甸甸的眸光,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滋味,销魂荡魄,他比他体会得更真切。
“其实我得知自己染上病后,想到可能会活不了。我倒不担心妈,妈有你,我知道你肯定会将妈照顾好。就是小芸太可怜,我没个交代,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长这么大没负过人,心里面就觉得对不起她,我死了还要连累她,死都死不瞑目。
我放不下她,躺着的时候,就想她的样子,想活着回来跟她见面,我就靠这个念想......撑过每一天......”
叶芸的身体紧紧贴着墙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跳动的心脏找不到出路,越来越沉闷,重重敲击在心口。
“你知道小芸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她就是我这条命!”
白闻赋的手指微颤,烟灰四散,月落星沉。
如果不是闻斌的病情,或许在他刚回来那几天,白闻赋便会找他谈谈,将事情说开。即便是后来得知闻斌的病情不能受到刺激,白闻赋也在循序渐进地释放
出信息,试图给他慢慢接受的过程。
毕竟闻斌当初和叶芸相处的日子不算长,说到感情,应该不会太强烈才是。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爱而不得,想而不见,思而不语,失而不甘,在人经历生死磨难时,一旦化为深入骨髓的执念,便会成为可怕的心魔。
叶芸回到房中根本无法安睡,她以为不久后就能看见的曙光,被闻斌的一席话彻底浇灭。她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呢,如果是她最在意的二妹问她要心爱之物,她会退让吗?一想到这,心脏比刀绞还痛,她光想想已然如此,白闻赋呢,他该怎么办?
叶芸的呼吸乱成一团,人掉进了可怖的黑洞,身体不停下陷,不知道会落在哪,被什么吞噬,一颗心颤得厉害,心神紊乱。
佟明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翻了个身,问她:“还没睡?”
叶芸轻轻“嗯”了声,爬坐起来:“去厕所。”
夜已深,闻斌回了房,独留白闻赋还靠在走廊上,半晌没动一下。
叶芸走出大门,停在他的身后,他察觉到动静回过头来,视线从她紧皱的眉到那双盛满无助的眼,再到微红的鼻尖。
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神色复杂。
“听见了?”
叶芸垂眸,点了下头。
他抬手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开阔的走廊,敞开的家门,他的不管不顾让叶芸挣扎。
她心生恐惧,轻声说:“快松开。”
白闻赋的确松开了她的人,却没松开她的手,在走廊的时候,叶芸还吓得不停挣扎,一进家,她就不敢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心脏一下子被提起,呼吸都屏住了。
白闻赋打开他房门,人大步走进去,手没松。叶芸冷汗直冒,扒住门框,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夜风四起,凉意袭来,白闻赋脖子一斜,眼里的邪气越烧越旺,像个悍然不顾的纵火犯。他根本没打算松手,哪怕隔壁的门这时候打开。
叶芸在他凛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不敢继续这样僵持下去,踮着脚尖踏进房。
白闻赋关上门后直接将她抱上床,他蹲下身脱掉她的鞋,叶芸紧紧抓住床单,害怕得不敢呼吸。
白闻赋抬头看了眼她煞白的脸,对她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干。
他躺下后将她搂进怀中,垂下头脸埋进她柔软的发丝中,将她香软的气息深深吸进肺里。
叶芸的心跳很快,她的手搭在白闻赋的腰上,根本不敢动,两个眼睛睁得浑圆,深怕发出细微的声响。
白闻赋低下头来托起她的小脸,冲她扬唇一笑,他眼里流淌着醉人心神的眷恋,渐渐抚平了叶芸那颗跳动不安的心。
她知道今晚他一定心如刀割,饶是如此,他还在安抚着她,强撑出笑意。
叶芸眼眶莹润,钻进他的怀里,无声地掉着泪。
他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发,直到将她哄睡着。他身上的暖意包裹着她,让这个汹涌起伏的夜终于安宁下来。
白闻赋低垂着眼,盯着她恬静的睡颜,迟迟无法入睡。
叶芸天没亮就轻手轻脚溜回了佟明芳的屋里,她刚起身,白闻赋便睁开了眼,看着她离去。
叶芸见佟明芳没醒,便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里。
白闻赋早晨起来很早,骑了车出去买了烧饼、焦圈儿、豆粥回来。
人还没进家,在走廊就被佟明芳拉住,她紧张兮兮地问:“昨晚她是不是......”
“是。”没等她话说完,白闻赋便应道。
佟明芳死命掐住他的胳膊:“你是嫌你老妈命长,想把我早些吓死是吧?”
白闻赋胳膊吃痛,紧了下牙根,嘴角微斜:“你不好好的吗?”
说罢,径直走回屋里。
佟明芳拍了拍心口,顺了顺自己脆弱的小心脏。叶芸昨晚说去厕所,去了一夜都没回来,她也跟着提心吊胆了一夜。叶芸做事小心谨慎,她闭着眼都能想到,只有老大能干出这胆大妄为的事,她又不能深更半夜跑去质问老大,憋着口气挨到天亮,直到叶芸回来,心才落回肚子里。
对于佟明芳来说,老大和老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疼二儿子,可又何尝不知道大儿子的心思。佟明芳至今都弄不明白,闻斌单位领导说的那串英文到底什么意思,也搞不懂神经衰弱是什么病,但她感觉,自己就快要得上这个病了。
第38章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闻斌的那句“她就是我这条命”狠狠砸在叶芸的心脏上,沉重到让她喘不上气来。
即便逃到裁缝店,她也并不好受, 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附近的邻居, 旁人多看她一眼,都让叶芸感觉被暴晒在太阳下,每时每刻焦灼着。
挨到天黑关了店,骑上车的那一刻, 无形的压抑便萦绕在心头。快到报亭时,远远看见高耸的筒子楼,她的内心不停在退缩, 情不自禁放慢速度, 直到彻底停了下来,无法再靠近一步。
她害怕回去, 害怕面对闻斌的执着,佟明芳的叹息, 周围人无休无止地议论。
筒子楼在她眼前成了吊诡悚然的怪墙,好像她只要再靠近一步,就能向她倒下来,将她压得无法喘息。这样恐惧的心理越来越清晰, 叶芸握着把手的指节微微发颤,她鬼使神差重新骑上车, 掉转车头, 拼了命地踩着脚踏, 就像身后有可怕的东西在追逐着她, 让她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她不知道要骑去哪,还能骑去哪里?
她已经不是初来乍到时, 去哪都不认识的乡村姑娘了。她能认得很多条路,也能轻松找到很多地方。可又怎样呢,没有一条路是她的归途。
她甚至在想,如果这条路就这么骑下去,只要她消失了,那么是不是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这个想法像怪物一样啃噬着她的思维,将她所有的压抑、理智、隐忍凶残地撕咬开。
叶芸骑得满头大汗,双眼猩红,还是在不停地骑,直到街角开出一辆黑色轿车,叶芸才慢了下来让它先过,没想到轿车竟然减速停在了她的面前。
后窗的玻璃被人摇了下来,叶芸盯着后座化着红唇的女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她平日接触的人里面,大多数还在为了几匹布,几个鸡蛋,几桶油忙忙碌碌,哪里见过有四个轮子汽车的人。
“不认识了?”苏红探出头来。
叶芸这才晃过神:“红姐?”
苏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翘起笑意:“这么晚还在外面锻炼身体啊?”
叶芸红唇微启,喘着气,一言不发。
苏红打开车门,踩着高跟鞋走下车,对叶芸勾了勾手指:“下来。”
叶芸乖乖从自行车上下来,苏红弯下腰去,不知道跟司机交代了句什么,那司机竟然下来抬起叶芸的自行车。
叶芸慌张地伸手:“这是做什么?”
苏红挽住她抬起的胳膊:“丢不了,帮你把车送回去,你人跟我走。”
叶芸不停回头,惦记着自己的车子,问道:“我跟你去哪?”
“反正你也不想回去,我带你轻松轻松呗。”
离这不远,苏红一路拽着她进了舞厅。晚上的舞厅更加热闹,灯光也尤为迷离,叶芸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候踏进来。
苏红带着叶芸绕过舞池,径直走到后面,要了张桌子坐了下来,问她:“喝过酒没?”
“喝过一次。”
苏红翘起腿,靠在椅子上:“我这记性,上次对不对,白闻赋带你来的,我就说你迟早被他带坏。”
苏红扬起手,让服务员准备酒,听见叶芸小声嘀咕:“他不会把我带坏,他也不是坏人。”
“你瞧你,还维护起
他来了,他有什么好维护的,要不是他对你动歪心思,这事能到今天这个局面?”
叶芸抿住唇,皱紧眉头:“你也知道了?”
苏红弯起眼角,觑着她:“想不知道都难,这附近谁不知道你家的事?你还说他不是坏人,他都把自己亲弟弟的媳妇拐跑了,还能不是坏人啊?”
叶芸撇开头去,声音闷闷的:“你别这样说他。”
苏红见她当真要生气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明知道这丫头脸皮薄,人又淳朴不经逗,每次见到她还是忍不住逗她,见她生气也是软绵绵,不会发脾气的模样就想笑。苏红倒是能理解白闻赋的心情了,她要是男人,有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宝贝疙瘩,也想藏在家里可劲儿欺负她。
叶芸转回视线看向苏红,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她到底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