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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长廊·地牢·可怜

    身前,身后,左边,右边,统统是一望无际的灰色长廊,延绵铺开,见不到终点。
    辛念菩萨面上永远挂着微笑,但这与喜悦无关,只是一点为了安抚迎面而来陌生人的礼节。他能听见周围的监牢里不时传出异响,但对此已习惯了,毕竟能被关在这里的亡灵,必定心中都有怨恨,撞墙扔东西都算是轻的,试图越狱或者谋害鬼差的越轨事情也不罕见。对辛念菩萨来说,他们的行为与自己无关,他们的心灵和欲念才是他需要关注之事。
    他走下几级楼梯,在每一扇完全相同的房门之中寻觅着。越往下走,关押着的就是灵力越强的怨灵。对常人来说,越强的怨代表着越深重的恨,越来越邪恶,越来越凶狠可怕。但悟道之人心中则有不一样的秤杆,爱和恨会被放在同一侧,辛念菩萨并不在意那情绪究竟是正是邪,他要规劝的是过分的执。
    恨自然是会带来灾难性后果的执,但爱也是。
    在重复又重复的场景之间,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路,站在了不应该站的地方,而这是一种极其新奇的感觉,皆因计较对错向来并非他的工作。辛念菩萨努力倾听着,痛哭流涕,大声咒骂,嘶哑吼叫,还有另一条走廊中鬼差推着手推车的轻微机械声,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对,他还是听到了,愈来愈强烈的……他自己的心跳声。
    “为什么……”辛念菩萨疑惑着。
    随后,他做了一件本不会做的事,他也从未做过,却经常能看见其他鬼差和亡灵做的事。或许只是出于好奇和学习的心态,他想要模仿那些不幸仍在轮回中受苦受难的生灵,或许是被藏在他心里的东西占据了他思维的上风,反正,这件事,令命运终于落到了这个不该有所谓命运的菩萨身上。
    他叹了口气。
    片刻后,从他的脚底之下,裂缝如蛛网一般蔓延开来。巨大的破裂声响彻整个地府,四面八方所有墙面都开始崩塌,整个世界像是被震碎了的砖块一般簌簌落下,扭曲,坠落,分裂,分离。比所有亡灵的哭声加起来还要撕心裂肺的嚎叫,从辛念菩萨的正下方传出。最最激烈的深仇大恨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整个空间,但凡心里有一丝情绪的人,都会被这厚重而迅猛的怨恨所感染和挟持。
    这是自地府存在以来就未发生过的事——地牢被撕裂了。
    “啊——!我恨!我恨啊啊啊!”
    地府的牢房一个接一个地爆炸开去,怨灵如同飞鸟在地面上投出的影子一般,一闪而过,溜出禁地,四散逃脱,不知去向。
    辛念菩萨的身体朝下跌落,马上就要掉到那仇恨的中心去了。他的羂索飞快地弹出,缠到了上层阎罗殿的柱子上,这才使他可以借力飞回到安全地带。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慌乱,心脏剧烈跳动得令他浑身生疼。
    “怎么回事?是谁?哪个恶鬼逃出来了?”全地府的鬼差都倾巢而出,纷纷朝事发地点冲去。
    浓如黑夜的烟雾笼罩着最深的那一层地牢,众鬼差只听见尖叫连连,先冲进去的已接连灰飞烟灭,一个不剩。
    “是鬼王!是鬼王!”惊恐万分的求助声传出。
    从不曾有过天空的地界之中,忽然乌云密布,从天上下起了红色的鲜血雨。可怖的污血流淌一地,一波接一波的死神仍在冒血冲入浓烟之中,不分彼此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恐惧和痛恨弥漫在空气之中,传染至每个吸入者的心里。
    “鬼王……?”辛念菩萨意识到,这并非他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号。他猛然忆起,四百年前,这开天辟地的第一只怨灵才终于被俘,关押在地府最深处。当年与鬼王一役耗费三界不知多少灵力,要将他关在此处受刑赎罪的过程也波折重重,是自己主动请缨,以自身心灵来净化他的一半怨气,以保地府安宁和三界太平。现在,这个鬼王还有一半记忆保存在自己身上呢。
    辛念菩萨定下心神,几乎毫无犹豫和思索,就朝纷乱的中心走去。安抚怨恨是他的职责所在,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更应该上前应对了。
    “菩萨!”有人在对他高呼。
    辛念菩萨扭头看去,是一个手中握着铁索、正慌忙往这边奔跑的死神。他认得此人,是曾与他有过几次简单交谈的死神副处长,好像是姓海?
    “辛念菩萨,里面太危险了,请菩萨,立刻离开地府!”他的大喊声被终于逃出生天的怨灵怒吼盖去大半,辛念菩萨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大概也猜得到内容。
    辛念菩萨却只是轻轻摇头,再度回过身去,朝着已崩塌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地牢张开了双臂。
    莲瓣在他脚下徐徐展开。辛念菩萨纵身跳下,毅然堕入了黑暗之中。
    在仇恨的黑烟里,辛念菩萨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见厮杀,嗅到血腥,品尝苦涩,触摸疼痛。
    千万把不同的声音齐齐哀鸣着,男女老幼,混作一团。这是天底下第一只怨灵的力量,在他化鬼以前,凡人也会有怨恨和不甘,也会有被迫的死亡,但却从未想过要强留世间,像他一样,哪怕做鬼也要复仇。他代表着所有的不忿,所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偏执,一切的恶念都会被他吸收,成为他源源不绝的力量。
    呼啸着的仇怨像耳光一样刮在辛念菩萨的脸上,冰冷和火辣交织着,使他几乎寸步难行。但他绝不会退却,眉头也不皱,只轻捂着剧痛的心口,一步一步地朝深处走着。鬼差死神的残肢散落一地,他来不及为每个人诵经超度,只能看着灰飞烟灭的尘土在空中飞扬。
    没走出多远,辛念菩萨被从风暴中心飞出的武器所击中,终于无力地跌倒在地,身体立刻如同背负了千吨重,再也难以爬起。
    “……这样恨,这样爱,”
    在无穷无尽的晦暗之中,辛念菩萨的眼前忽然闪现过一些画面,飘扬的白衣,清脆的竹海,还有断断续续的笛声。随着他怜悯的话音,丝丝缕缕的暖光从他的胸腔处流淌而出,萦绕着他的全身,漂浮着。
    “……着实可怜。”
    他的话宛如初升朝阳刺破黑夜,仇恨的浓雾被这寥寥数语击散,一切尖叫和妖风的源头得以显露出来——就在离他不远处,身材高挑、长发披散、衣衫褴褛的男子正站立着。他的四肢上绑着只剩下碎片的铁链,双眼血红,神情愕然,似乎对辛念菩萨的出现感到十分震惊。
    仍苟延残喘着的鬼差们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纷纷扑向鬼王,五花八门的兵器往他身上砸去。鬼王张开犹如蝙蝠双翼的胳膊,嘶吼着击退围上来的死神们,一双猩红泪眼直直盯着正从地面上爬起的辛念菩萨。
    海一健拼尽全力往这边奔跑着:“不,菩萨,你不能和他——”
    “啊啊啊——!!!”他的话语被鬼王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所打断,充斥着报复的决心和四百年不曾发泄过的愤怒,巨大的怨力击中了所有人的魂魄,全部人都跌倒在地,口吐鲜血,包括辛念菩萨。
    “我?可怜?”鬼王拖着脚上剩余的铁链,咬牙切齿地向辛念菩萨步步逼近,“既知我可怜,为何命运不站在我这边?”
    “菩萨……”同样趴在地上的海一健眼睁睁看着鬼王走近菩萨,犹如白骨一般的手掌已经伸向菩萨的衣领,只差一步,他就会发现自己的一半力量所在。
    五根又尖又利的干甲划在了辛念菩萨的面颊上,鲜红的泪水滴落向他的前额。辛念菩萨抬头看向鬼王,眼中依然一片慈悲:“不论是爱是恨,都只是放不下罢了。”
    鬼王本就阴森扭曲的面容蓦地一僵,受伤和狂怒更加铺天盖地而来。他一手揪着辛念菩萨的胸前衣襟,高高扬起另一手,下一刻就要将菩萨开膛破肚,挖出一颗心来。
    突然,某种细小却飞得极快的暗器击中了他,将他打得踉跄后退几步,菩萨的衣裳也从指缝中漏出。此前千年间都不曾体会过的钻心痛楚从肩头传来,鬼王低头看去,身上多了一个小圆孔一般的伤口,灵力从伤处飞快地流走着。他惊讶地向远处望,只见海一健半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一个古怪的器械,正对着他,两声巨响后,又有两枚暗器打在了他身上。
    鬼王能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流失,他再次低头,见辛念菩萨又要站起,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朵花和一根长鞭。他心头骤然火起,将全身的愤怒都聚在掌中,对准正颤巍巍爬起的辛念菩萨的心胸,全力下去便是一掌。
    累积了四百年的忿忿不平,卧薪尝胆,对复仇的渴求和势在必得,全部都灌输在这一掌之中,毫不留情。
    “菩萨!”海一健绝望地大叫。
    辛念菩萨的身体被打飞出去,滚落在地,一动不动。
    白光从整个地府中瞬间消失。死气沉沉的灰和刺眼的血红笼罩了周围。
    他的法器仍在鬼王脚边。鬼王狠狠瞪了海一健一眼,终究忌惮着他手中的奇怪武器,一脚将那朵白莲花踩得粉碎,碾着再无一丝生机的碎瓣腾空而起,化作一缕灰雾冲天而出,消失不见。
    仍能动弹的鬼差们聚到了辛念菩萨周围,发现菩萨已失去了气息,连他的魂魄也被那一掌打得飞离,再难寻回。
    因为他是菩萨,没有执着,不求生亦不求死,无欲无念,无牵无挂。菩萨的魂魄一旦分散,便没有理由再回归体内,他们最终的结局本就是化作大气星辰,既然离去的时刻到了,又何必强留苦海之中呢?
    除非……他心中有人性。
    “命与运向来相生相伴,既然菩萨还有一线生机,那就说明他还有一场劫,或许也正正是这场劫,给了他最后的生机。”在一片狼藉之中,阎罗王叹息着,亲手将已破碎不堪的白莲和光彩尽失的羂索投入轮回通道里,“我们必须要尽全力助他渡劫,修回正身。地府不可以没有辛念菩萨,善恶守恒不可以没有辛念菩萨。”
    正是因此,辛念菩萨的最后一丝魄力来到人间,投胎为人,涉足七情六欲,亲尝伦理道德和生老病死,染指红尘。
    正是因此,鬼王苦苦寻找着他的那一半记忆,给人间带来毁天灭地的危机。
    正是因此,安齐现在站在了这里。
    “安齐……?”
    任崝嵘看着安齐忽然泪流满面,心里又疼又怕,轻轻从他身后环抱住他的腰,颤抖的双唇贴在他额角上,“安齐,你……我……”
    安齐默不作声,双手伸向自己腰间,却挣脱了任崝嵘的怀抱,只将手掌贴在了自己小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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