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钦知道史弥远是进士出身,为官勤勉,建树颇多,却十余年难获升迁,只因如今投靠了韩侂胄,短短一年间,便由小小的六品司封郎中,升为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的三品大员。既然是刑部侍郎,自然有权干涉刑狱之事。元钦道:“区区小案,由下官处理即可,何劳史大人大驾?”
“岳祠一案关系到圣上视学,可不是什么区区小案啊!韩太师心忧圣上,对此案甚是关心,听闻宋慈要开棺验骨,他政务繁忙抽不开身,特命我来看看。”
“有史大人在,这棺自然开得,只是死者亲属那边……”
史弥远微笑着摆摆手:“既是如此,那就开棺吧。元大人放心,有什么后果,由我来担着。”
有史弥远这话,元钦不好再说什么。
史弥远转头看向宋慈,道:“你就是宋慈吧?开棺验骨可不是小事,你可要慎之又慎。”
“多谢大人提醒。”宋慈向史弥远行了礼,转身过去,示意几个劳力动手。提刑司的差役不敢再阻挠,纷纷退在一旁,几个劳力抄起锄头和铲子,开始挖掘坟墓。
巫易的坟堆很小,棺材埋得不深,过不多时,坟堆上的泥土便被掘开,棺材露了出来。棺材很普通,没有雕刻图纹,也没有刷漆。几个劳力拿来撬棍,撬开棺盖,一股秽臭味飘了出来。
几个劳力纷纷掩鼻,后退了几步。宋慈却走近棺材,查看棺中情况。临安地处江南水乡,一年四季多雨,棺材质地不好,又在土中埋了四年,已积了许多淤泥,遗骨大都浸没在淤泥中,只露出一小部分在外。棺材里一片狼藉,壁板上有啃噬的破洞,下葬时所穿的衣物已经碎烂,那些露在淤泥外的遗骨极为凌乱,显然有蛇虫鼠蚁钻进棺材,啃噬了尸身上的肉,原本完整的遗骨也因此遭到毁坏。宋慈吩咐许义去取清水,他从怀中摸出一副早就准备好的皮手套戴上,将手伸进了淤泥之中。围观人群见此情状,纷纷面露厌恶之色。
刘克庄从没见过棺材中的景状,心生好奇,来到宋慈身边,探头向棺中看去。他看见了那些淤泥和散乱的遗骨,不觉得恐怖,只觉得恶心。秽臭味冲鼻而来,他不由得掩住口鼻,挤眉皱脸。待见到宋慈将手伸进淤泥之中,听到宋慈的手在淤泥中搅动的响声,他不禁一阵反呕,赶紧避开不看。宋慈却面无表情,似乎浑然不觉秽臭,手在淤泥中来回摸索,将巫易的遗骨一根根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一些细小的遗骨没在淤泥深处,他仔细摸寻捡出,不致有任何遗漏。
刘克庄干呕了几下,见宋慈面不改色,忍不住道:“我说宋慈,你就不觉得臭吗?”他说话之时瓮声瓮气,不忘紧掩口鼻。
宋慈冲刘克庄张开了嘴巴,只见他口中含着一粒雪白的圆丸。宋慈这一张嘴,刘克庄立刻闻到了一股芳香。
刘克庄心里暗道:“好啊,你小子叫我买这买那,为何不提醒我买苏合香圆?你小子倒好,早有准备,却不替我备上一粒。”嘴上道:“好好好,宋慈,你很好,我可记着了。”
宋慈冲刘克庄淡淡一笑,继续在棺材中摸寻遗骨。
宋慈取骨之时,许义已按照他的吩咐,从净慈报恩寺取来了两桶清水。
宋慈取出了所有遗骨,用清水将遗骨一根根洗净,一边清洗擦拭,一边凝目观察。不少遗骨上都有细小的缺裂,不知是生前造成,还是死后蛇鼠啃噬所致,单从缺裂处的痕迹来看,更像是后者。洗净遗骨后,他将竹席铺在地上,然后用细麻绳将遗骨按人体串好定形,平放在竹席上。
宋慈仔细观察这副已串成人体形骸的遗骨,各处皆正常,唯有一处异样,那就是左右腿骨的长度略有出入,右边稍长一些,就好似两条腿骨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将两个高矮不同之人的腿骨各取一条,拼在了一起。
此时一旁土坑之中,大火已燃烧多时,坑中表土已烧到发红。宋慈让几个劳力将坑中柴炭去除,然后将刘克庄提前备好的二升酒和五升醋均匀泼在土坑中,顿时热气蒸腾,酒味和醋味混在一起,弥漫开来。这气味好不刺鼻,围观人群纷纷掩鼻。
宋慈吩咐几个劳力,将放置遗骨的竹席小心翼翼地抬入土坑之中,再用草席盖住,依靠蒸腾的热气来蒸骨。
无论是与宋慈交好的刘克庄,还是熟知刑狱的元钦,以及刑部大员史弥远,此时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宋慈的一举一动。围观众人也都看入了神,一直都有的议论声渐渐没了。数百人鸦雀无声,林中一片寂静,静到连树叶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
宋慈静待蒸骨,其间不时用手触摸土坑旁的地皮。一直等到地皮完全冷却后,他才揭去草席,让几个劳力将遗骨小心翼翼地抬出来,抬至附近一片阳光照射的空地上。
宋慈在竹席边蹲下来,仔细观察遗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向刘克庄招手道:“伞。”他特意嘱咐过刘克庄,若是天气晴好,就准备一把红油伞。今天正好是个晴日,刘克庄没有忘记此事,在出城的路上,特地买了一把红油伞。
宋慈接过刘克庄递来的红油伞,撑开,对着阳光,遮住了遗骨。红油伞笼罩之下,整副遗骨大都没有变化,唯有一根肋骨,微微泛出了些许淡红色。
宋慈目光微变,凑近细看,只见这根肋骨位于心脏所在之处,显露出淡红色的地方,位于这根肋骨的中段,那里有一处细小的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