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建国还不知道,家里的房子已经让孟琉璃给卖了。icu 住一天就是五千块钱,他在里面待了一个星期,再加上后续的抢救费用,住了一次院花了小十万。孟琉璃在外四处打零工,挣的钱刚够生活,压根没有什么积蓄。况且,她和医院里的护工聊起来,这个病是离不开人的。吃喝拉撒基本上都得有人照应才行。卖了房子,他们就得再租房子,难不成她出去打工,然后找个保姆来伺候孟建国?恐怕她挣的钱还不够付保姆的工钱。她当然也不能为了照顾孟建国就不出去工作。卖房子的钱是还剩了一些,但如果坐吃山空,他们俩还是死路一条。
思来想去,只能把孟建国送去养老院。她跑了很多地方,有些养老院的价格高得让她咋舌。而且不少条件不错的养老院都是一位难求,排队等待的名单都已经排到了几年后。后来她在网上看到了这家养老院的广告,打电话过去一问,价格还算是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没怎么犹豫,她就交了定金,把孟建国安排进了两人一间的病房。
青山养老院的前身是青山精神康复医院。后来被一个乡下老板承包的,虽说也算是正规的医疗机构,可去过的人都知道这里的条件不是一般的差。他们能为孟建国做的,就是保证他饿不死,摔倒了有人扶,拉在了裤子里会有人帮他换洗。那里面的医生都操着浓重的乡土口音,护士又黑又壮臂力惊人,如果不是穿着护士制服,那看起来就和常年务农的乡下大妈没有什么区别。
孟琉璃每个月都会坐上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去看他。每次去,孟建国都黑着脸,他那时候已经开始怀疑家里的房子没有了。可话说不清楚,着起急来话就变成了哼哼。孟琉璃看他这样,就故意逗他,“爸爸,您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自己也要多保重,我一有机会就会来看您的。”
下次再去,孟建国也许是已经自己练习了好多遍,吃力地一字一句地想要问她。孟琉璃看着他那副样子,也替他着急。她说,“你看你现在这样,还操什么别的心啊。房子让我卖了,我如果不卖,现在你都躺在骨灰盒里了。”孟建国的嘴唇抖了几下,然后开始念经似地絮叨着什么,孟琉璃凑过去一听,哦,都是骂她的话。孟琉璃给他喂稀饭,他那还能动的右手猛地一抬,碗飞了,稀饭洒了孟琉璃一身。孟琉璃把带来的糕点和营养品放在他的床头,他用拼死的意志使劲全力,把它们打落在地。浑浊的眼珠子里喷着冒血的愤怒。
孟琉璃看着他的样子,脸上浮起一个笑。她说,“你扔吧,你闹吧。孟建国,你要明白一件事,你现在睡的床位,你刚刚打翻的稀饭,还有我今天带给你的东西,全都是用卖房子的钱换来的。你把它们打翻打坏,我不会有丝毫心疼。不过你的房子可是被你辜负了。”
说这话的时候,孟琉璃的心里是滴着血的。这哪里是孟建国的钱,分明是姐姐的命换来的钱。她嘴角挂着笑,眼里却有了泪光。
孟建国也许是自己想明白了,他不再闹了。孟琉璃再去,他果然乖了很多。后来孟琉璃发现,孟建国似乎竟然是有些盼望着她这每月一次的探望了。孟建国新来的同屋,是个嘴碎的老汉,他看见孟琉璃给孟建国喂饭,给孟建国洗脸洗手,羡慕地直咂嘴。他说,“姑娘,你不知道,你爸嘴上不说,心里老是盼着你来。你每次一来,他的精神就能好上几天。”
孟琉璃笑着敷衍着老汉,一扭头,孟建国竟然两眼晶晶亮地望着她,一副委屈慈爱老父亲的模样。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那年夏天,那瓣西瓜,姐姐的眼泪,还有泡在水盆里的那个带血的内裤。她一阵不适。放下手里的碗,她快步走了出去。
她无法伪装,他们天生就是有隔阂的。她的出生,在孟建国那里,就是原罪。
孟建国走在离死亡越来越近的路上。医院的护士给孟琉璃打电话,问她是否可以多来看他几次。护士说,最近夜里,孟建国会因为腹痛而喊叫,吵的同屋的人也无法入睡。每次都是给他打了止疼针,他才能安生地睡上一会。
孟琉璃知道孟建国的时日不多了。有些问题她一直想问,她想问孟建国,孟玲珑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你对她做了什么?如果你对她做了我猜想中的那件事,那在我也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你为什么放过了我。是因为姐姐出事以后你终于幡然醒悟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少女的父亲,还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像重视姐姐那样重视我,又或者仅仅因为你酒喝得太多,身体已经废了,所以才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些话光是在她的脑子里形成句子都如此不齿如此艰难,她是永远也不会张口问出的。
她连着两个月都没有去看孟建国。再去,孟建国的面貌竟然焕然一新了。他理了头发,刮了胡子,坐在轮椅上,口齿也清晰了不少。孟琉璃推着他去院子里转转,一路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孟琉璃听似的,说起了孟琉璃的母亲叶嘉淑。
他说起他们的相遇,说起她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他说自己通过市里无线电厂的招工考试后,是怎么意气奋发地找到她,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的。又说到他们的婚礼,他们的新家,说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说到她长得是多么得像她。
孟琉璃没打断他,他不停地说,等孟琉璃推着他回到房间的时候,他已经累得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