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秦斐如果真听话乖乖地回去了,那必定是凶多吉少,可若是不回去又是抗旨不遵,这才想出这么个折中的法子来。
其实燕秦一向以来的惯例都是凡派大将统兵在外,必然是要留其家眷在京城,而不许带出去的。就像当年吴长伯镇守山海关时,其父母家小全都留在燕京,连最心爱的小妾陈媛都不能带在身边。
朝廷这么做,全都是为了防范那些兵权在握的将领们心生反叛之心。如今临川王手下的将士已有十万之众,还有各地一些抗金之士听说了临川王的搞金事迹后,纷纷前来投奔,一时陈子隆、夏完纯这些青年才俊,还有堵胤锡、张煌言、王化澄、朱天麟、张家玉、杨畏知等一大批有识之士纷纷来投,愿为驱使。
如此众望所归,被朝廷忌惮猜忌自是在所难免,可是遵从圣意,乖乖交出兵权前往云南这是绝对不成的。抗旨不遵,不把朝廷的指令当回事儿也不成。
要想让朝廷能放心继续让临川王统兵抗金,那就只能将临川王妃送到云南大理去来表示他是毫无异心,只想一心抗敌。
李严现在倒有些感激当日秦斐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不顾大局带着手下所有战舰把扶桑围起来跟人家要人,那样的大张旗鼓、轰轰烈烈,搞得是天下皆知。让临川王殿下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圣形象如今是深入人心、妇孺皆知。
还有什么能比将临川王最心爱的女人——他的心头肉,送去云南做人质,更能显示出他的诚心呢?更何况现下临川王妃还身怀有孕,临川王能将她们母子的性命交到朝廷手里,那朝廷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至于说服周王妃他也是极有把握的,身为□□,自当为夫主去分忧解难,哪怕必要时牺牲一下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他怕的是王妃答应了,秦斐却不答应。李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会有男人如此在乎一个女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个不愁找不着女人的堂堂郡王。
要是被秦斐知道他竟然想把他好容易才从扶桑人手里抢回来的王妃给送到虎狼窝里去,只怕能生吞活剥了他。所以他才挑了个秦斐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来,想说服周王妃立刻就动身入滇,这样等到两天后秦斐回来时,再想去追,应该……多半……就赶不上了吧!
可是秦斐却没像他之前预计的那样两天后才回来,而是第二天就回了泉州。
他防着秦斐知道,秦斐又何尝不在防着他去跟采薇多嘴。若不是福州那边来投他的几支官兵和大顺军所剩的余部闹得不可开交,他不得不去调停处理,他是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的,只得多派了人手替他盯着李严。
即便如此他还是放心不下,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此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的便摆平了福州两军的纷争,第二天就起程往泉州赶。半路上接到泉州传来的消息,更是快马加鞭,一路狂奔。
好容易赶到泉州,却见仇五就在城门外候着。秦斐忙问他,“王妃呢?”
“王妃一大早就命人备车,往西门而去……”
仇五话还没说完,秦斐早已调转马头向西而去,急得他在后头大喊:“殿下等等,其实……”
秦斐哪还顾得上理他,一个劲儿的纵马狂奔,他为了办事方便,能早日奔回采薇回边,早不知从何处弄到了一匹可日行千里的良马,神俊非凡,仇五一句话还没喊完,就已经再看不见他家殿下的人影了,只余一地的飞扬尘土。
秦斐却还嫌这马跑得太慢,恨不能立刻奔到采薇面前,阻住她的入滇之路。
“往西门而去”,往云南去可不就是要往西边走吗?她竟然对那李严的话言听计从,招呼也不跟自己打一声的就要去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秦斐一路上越想越恨,既恨李严的多嘴,更恨采薇总是这样识大体顾大局,却不顾他的感受。
他原本估摸着至少要半个时辰方能赶上采薇一行,哪知他沿着西门外的官道才疾驰了没一会儿功夫,就看见一辆青幄马车停在道旁。
自家府中的马车,秦斐如何不认得,急忙奔过去一看,采薇却不在车中,从人指着南面一处青山道:“王妃娘娘和红将军、马姑娘她们上山去了。”
秦斐抬眼一看那处所在,立时想起来这处地方——英烈山。
他先前一听采薇出西门而去,因他最害怕的便是采薇会为了大局而离他而去,故而关心则乱,便先入为主的以为采薇定是往云南而去,只顾着一路狂追,再想不到其他可能,譬如采薇这趟出来,只是为了来英烈山祭奠一个人。
而她之所以从西门走,是因为英烈山就在泉州城西。这一处小山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因山上长满了杜鹃花,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红色花朵,极是好看,当地人便叫它杜鹃山。
直到数月前,秦斐在打退鞑子的围攻后,将无数死于泉州之战的将士掩埋于此,又特意在此处为一个人立了一座衣冠冢,建了一座英烈祠,便将此山改为英烈山。
秦斐翻身下马,快步而上,果然在建于山顶的英烈祠里见到了采薇的身影。
马莉和红娘子一见他来了,不等他开口,已经知趣地携手而去,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们夫妻二人。
秦斐接过采薇递给他的酒,在心中默祝一番,祭洒于地,又在香案前上了三炷香,这才起身扶着采薇缓缓步出祠堂。
“这山上风大,你怎么不在府里好生养胎,跑到这里来吹风?便是你想来祭奠苗太医,我不是答应过你,等我回来了,就陪你一起来,你又何必要急于这一时。”秦斐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她额头,又替她拢了拢她身上被山风吹得鼓荡而起的披风。
原来当日泉州之围之所以得解,秦斐最终能率领一众将士绝地反击,将鞑子打得落慌而逃,除了郑一虎的舰队终于在最后时刻赶回泉州外,最大的功臣便是那位假装降敌的苗太医。
当日秦斐忍着心中的万般不舍将采薇抱到一条船上,那船早停在一处极隐蔽的海滩,从那里趁着夜色悄悄开船往北而行,便能躲过守在泉州海港的鞑子的几艘战船。
载着采薇而去的那艘海船已在夜色中消失良久,秦斐仍是立在海边一动不动,凝视着那一片乌沉沉的大海。也不知立了多久,眼见天色微明,他才上马回到帅府,披上战甲,打算到城头去和鞑子决一死战。
可谁知,鞑子竟然失信了,说好的要在那一天踏破泉州的城门,结果却整整一天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是这一天的时间挽救了泉州城和城内所有人的命运。
当天晚上,郑一虎的舰队便返回了泉州,不但带来了从尼兰人那里缴获的数百艘轻便小船,还有上百门大炮和无数支□□,最要紧的是,他们带回来了无比宝贵的粮食。
因为泉州已经断粮数天,若是郑一虎再不回来,便是鞑子再不来攻,只消继续围着他们,再耗上些时日,也能耗死他们。
有了足够的粮草,又得了郑一虎之助,泉州城内秦军的情势登时好了许多。更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之后的三天鞑子竟也一直按兵不动,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休养生息,恢复战力。
等到三天后,鞑子重新来攻城时,秦斐便敏锐地发现了金人的异常,往常总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城下亲自督战的豪铎竟然踪影全无,而且鞑子的攻势似乎也不若先前勇猛。
后来他才知道,鞑子之所以有四天都不攻城,是因为他们主帅豪铎被人暗中行刺,以至昏迷不醒。而那个行刺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苗太医。
苗太医自入了金营之后,便借着治伤之便,将痘疮暗地里传给一众金兵,只是要让十万金兵半数都染上此症,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至少需要几十天的功夫。他眼见在他大功告成之前豪铎便要对泉州进行最后一击,便利用为他诊脉的机会,用数枚针灸针握在一起当作一柄利器,瞅准了朝豪铎某处穴位狠命一刺,硬是让他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
而正是豪铎昏迷不醒,不能统兵的这四天,让泉州城内外的情势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四天的时间,让城内的秦军终于缓过一口气儿来,也让苗太医在金兵中散布的痘疮之症终于大规模的爆发扩散。又过了数日,金营中便有近四成的人感染了这极厉害的疫症。甚至连主帅豪铎也染上了这痘疮之症,生命垂危,因为苗太医用来刺他的针灸针也是在事前特意准备过了的。
一时之间,金兵大营之中人心惶惶、无心恋战,所以秦斐才能势如破竹,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们彻底赶出福建。
可以说,这一场大胜仗,苗太医一人居伟至伟。
然而战后秦斐四处寻找他的遗体时,却是什么也没能找到,据抓到的金兵说,苗太医在刺伤豪铎之后,立时就被乱刀砍死,等豪铎醒了之后命人将他剁成肉泥去喂狗,挫骨扬灰、尸骨全无。
秦斐只得将他留在泉州的一些衣物用具装在一具棺木之中,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再一建英烈祠以纪念他。
采薇在回泉州的路上听说了此事之后,便一直想来祭奠苗太医的忠魂,只因先前一直病着,才拖到如今。
她回首又看了一眼那坐落在青翠松柏下的英烈祠,说道:“殿下这地方选的倒是极好,苗太医若泉下有知,定也喜欢殿下为他选的这处所在。我之所以急着今天就来祭奠苗太医,是因为,明天我就要离开泉州了,我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祭奠他,自然要在走之前特来祭拜一下忠魂。”
她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听在秦斐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263章
尽管他心中早已隐隐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可当采薇亲口说她要去云南做人质的时候,秦斐还是觉得他一颗心被撕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生生的疼。
他攥紧了她的手,忽然冷冷一笑,“你说走就走,本王答应了吗?”
“你要是真心想走,怎么不趁我不在的时候昨天就走人,非得等到我回来?既然我回来了,你觉得你还能走得了吗?”
采薇偏头反问他,“便是我昨天偷偷的跑了,难道你就不会再把我抓回来?”
“既然知道,那就彻底死了这份心!”
他将她整个圈进怀里,带到一处避风的所在,斩钉截铁地道:“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放你走的,那个老妖婆我早看她不顺眼,咱们如今天高任鸟飞,本王手里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怕她怎的?”
采薇看着远处山坡上星星点点的姹紫嫣红,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悠悠地道:“我自从有了身孕之后,许是人常说的,一孕傻三年,觉得脑子笨了许多,好些事儿都有些想不明白。还请殿下再跟我讲讲那金人是如何攻进了山海关?咱们大秦何以一夜之前冒出来好几位帝王?江浙的潞王为何兵败如山倒?福州的闽王又为何会落入金人手里惨遭戮首?”
“还有后来从金人手里夺回福州的鲁王,又是为何会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形下,最后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
“殿下先前彻底收复福建时,趁着金人大败、士气大伤,若是云贵、广西和四川这几处的驻军能合力北上,则湖南、陕西也可一举收复?可是那样大好时机,为什么就那样白白错失了呢?”
“还请殿下为我解惑?”
秦斐默然。
他不是无言以对,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答案是什么,他才说不出口。
无论是金人能打入关内,还是无数能击退外敌的大好良机全都被国人所错失,其根本原因皆是因为两个字:“内讧!”
采薇见秦斐良久不答,便干脆替他答道:“因为内讧,使吾国吾民不能团结一心,一致对外,这才导致如今山河破碎,家国飘摇!”
“殿下是个血性男儿,殚精竭虑的想要力挽狂澜,重整山河。可是殿下若想要成功,那就绝不能重蹈之前那几位亲王的覆辙,被内斗所掣肘,消耗掉大半的实力。”
“那老妖婆和她的黑衣卫远在云南,她能对本王做什么手脚?”
“殿下,我且问你,当年南秦之时,岳将军也是抗击金人,连战连胜、势不可挡,誓要收复北地河山,迎回惠、钦二帝,结果引来建炎帝对他的猜忌,连发十二道金牌命其班师回朝。据说岳将军曾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叹:‘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
“然而,他既然明知如此,又为何还是听从圣命,带兵回了临安,结果没几个月便被朝廷以‘莫须有’的罪名而处死。他为何明知前方是一条绝路,却还是照做了呢?”
秦斐不自觉握紧了双拳,指尖刺得掌心生疼。
“因为近数百年来‘君为臣纲’这一句的故意曲解,以至到最后最变成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然便是不忠,心生叛逆之心!”
“如今摆在殿下面前的情形也是如此。纵然你贵为郡王,可你仍然是臣,若不听圣上的圣命,在世人眼中你就是不忠,人人皆可讨伐。”
秦斐怒道:“他大爷的,本王何时在意过他人的眼光,我秦斐做人做事,只求无愧我心,哪怕旁人说我是乱臣贼子我也不在乎!”
采薇深吸一口气,“是,这些虚名咱们可以不要,但是一旦你让孙太后抓到了把柄,那么她便可利用皇权命令广西等地的驻军前来讨伐于你。”
数月前秦斐在福建大败金兵时,云南和广西等地秦军之所以没有一起联手攻向鞑子,就是因为云南的正统——麟德帝一系正忙着派兵剿灭竟然敢僭越称帝的桂王秦榔。后来因为广西的另两位郡王,安仁王和广明王也想做捞个皇帝坐坐,招集了些人马去打秦榔,倒让麟德帝的兵将渔翁得利,把他们全都灭了。
“殿下前些日子跟我说,已经安排好两路大军,一路从赣州沿江北上,一路从江阴逆长江而上,两路夹击,可一举收复金陵,将浙江的金兵困在当中,一举歼灭。可若是在殿将大军兵分两路都派了出去的要紧时刻,现正在广西的那两万黑衣卫突然在背后给你捅上一刀呢?广西离赣州可是近的很哪!”
秦斐一拳砸在旁边的大榕树上。
采薇说得这些,他能想不到吗?他如何不知,眼下若想确保他的战略万无一失,最要紧的便是自已人之间不会再使绊子、拖后腿。可是要他拿自已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去换这份稳妥,他宁可不要!
“阿薇,咱们走吧!我不做这什么劳什子郡王了,也不管这燕秦的破事儿了!”秦斐突然紧紧箍住采薇双臂,神情激动地大声嚷道。
“他大爷的,本王拼死拼活的为燕秦江山卖命,结果却连自己媳妇都保不住,本王不干了,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了!”
“咱们这就走,我带你到瀛州岛上去,咱们将那里建成一座世外桃源,每日种花钓鱼、弹琴下棋,再养几个孩子,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采薇似是被他感染,美目中波光流转,点头道:“那自然是很好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是很好很好的!”
秦斐眼中一喜,可是还不等他的笑意爬上嘴角,采薇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打入冰窟。
“可是我现下却不能答应你。”
“阿斐,我之所以在今天来这英烈山祭拜忠魂,是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而我之所以会下定决心暂时的离开你,是因为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梦!我梦见金人的铁蹄踏遍了这片国土的每一个角落,福建、广西、云南最后全都沦陷了,燕秦的最后一位君王被他昔日的臣子用弓弦绞死……”
“所有的汉人都成了亡国奴,他们被逼剃去半边头发,留起金人的辫子,脱下穿了千年的汉家衣冠,改穿金人的长袍马褂……”
“数以万计的先贤留下来的经典书籍被金人皇帝借着编书之名付之一炬,就此消失于世……”
“金人的闭关锁国、专、制独断让这个国家日益衰落……”
“在最初的时候,有些不愿为奴的汉人抗争过,可是慢慢的,随着被金人驯化的时间越久,后来的汉人们已渐渐忘了他们是在为异族所统治,他们已不再以为奴为耻,而是恨不能在他们的金人主子前以奴才自称。”
“几百年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汉人,他们已经忘了三百年前他们祖先穿过的汉裳华衣,当看到画中的先人服饰时,他们惊呼怎么秦朝时的国人竟然穿着扶桑的和服和高利的韩服?”
“他们虽然还自称是华夏儿女,却已经不再知道何者为华?何者为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在被异族当作奴隶一样豢养的几百年里,他们失却了先人的衣冠、礼仪,也失去了华夏先人的灵魂。他们不再信奉什么仁、义、礼、智、信,不再如春秋战国时的单纯淳朴,西秦时的雄健尚武,而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为了升官事上以媚,曲意奉承,待下以吝,刻薄刁钻;为了发财可以罔顾天理良心,各种造假。”
“因为没有了灵魂和信仰,所以西夷诸国的鸦片轻而易举的便敲开了我国的大门,金人在诸国列强的枪炮下各种割地赔款,丧权辱国。”
“华夏大地在海外诸国眼中不再是□□上国,而是一块人人都想得而食之的肥肉。昔日被他们羡慕的华夏儿女在他们眼中已变成了‘东亚病夫’!”
秦斐怔怔地看着她,想要替她擦去她颊边滚落的泪水,手方举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
“阿斐,你可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噩梦。可是如果你当真甩手而去,再不愿来力挽狂澜,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给金人来蹂、躏,以金人的习性,你敢说我梦中所见的一切不会真的成为现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