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微笑谈论着什么,好一个“和谐”的画面。阿凝心中暗道。
最近姜氏的病也好了许多,时常能出来园子走走,阿凝便特地命人在蓼香汀边置了这套桌椅,供她歇息。一场大病,让姜氏的容貌和气色都大不如前。过去她和詹氏站在一起时,是平分秋色,如今却高下立见。
姜氏,不过是穿了件家常衣裳,如今病没好自然没施妆,虽然也微笑着,可眉宇间透着抹不去的褶皱。
詹氏还是同过去一样华丽明媚,一身玫红撒花的衣裳,元宝髻上插着点翠嵌宝石衔珠凤钗,脸上带着典雅雍容的笑意。她现在是一府之主,又不用侍奉婆婆,似乎过得十分舒心,可阿凝却知道,她这模样只是纸老虎罢了。
拜祈王殿下所赐,前几日有御史弹劾荣尚书不孝不悌,不赡养照顾年老的亲生母亲,也不帮助友爱自己的兄弟亲人。这事儿往小了说算不得什么,可往大了说,也能让他丢了官帽。历史上不管哪朝哪代,无一不注重孝道的。荣成辉这罪名并非污蔑,只要稍微注意东临侯府的动静,就能看出来。
过去阿凝并非没想过这法子,但她一个姑娘家,人单力薄的,做什么都不容易,何况是告一个朝廷命官。这落到祈王殿下眼里,简直是举手之劳。
祈王殿下还帮她查了另一件事。去年他们分家的时候,二房的严姨娘是有孕在身的,肚子圆滚滚的都快要生了,可分过去没多久,阿凝就听说严氏不止流了产,还给活生生打死了。罪名是不守妇道,私通外男,怀下野种。
这事儿她一直有怀疑,结果果然不出她所料,这都是詹氏在后头作怪。严氏年轻貌美的,詹氏如今手里又已经有荣寅,她当然不希望这个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庶子降生。就因这事儿,荣成辉和詹氏闹得很僵,只不过还守着面子,只关着房门在屋里闹。
两件事加在一起,詹氏的日子又哪儿能真的好过?想必今日能寻到东临侯府来,也是有所目的。
阿凝换了一身簇新的玫红缠枝芙蓉刺绣滚边缃黄色底子遍地芙蓉花开对襟褙子,下着粉霞锦绣丝缎裙,流云髻上簪了几朵新开的粉色芙蓉,华丽娇艳,夺了满园风光。
她走过去时,詹氏愣了一瞬,然后热情地站起身来拉她的手,“阿凝生得愈□□亮了,真跟天仙似的。”
阿凝却没接她的手,朝她笑了一笑,跟老太太和姜氏行了礼,便自行坐下了。
“婶婶坐下吧!”
“你婶婶今日来一趟,是来跟咱们说宜姐儿和宛姐儿的婚事。”姜氏淡笑着道,“宜姐儿也结了一门好亲呢,是虞国公府的四公子,婚事也定下了,就在宛姐儿之后不久。”
阿凝点点头,这些她早就知道了。
姜氏过去时常和詹氏争长短,现在是什么心思都没了,只盼着日子平平顺顺的就好,詹氏既然主动来求好,她也不愿意和詹氏再生龃龉。
詹氏对阿凝笑着,“她们两个时常念着你这个妹妹,这回若不是因为待嫁之女不宜外出,她们也要跟来的。阿凝啊,你四姐姐出嫁时,你可千万要来丰源街一趟。这姐妹间还是要互相照应的,过去有什么不愉快那都是年纪小不懂事,宛姐儿也不知道让着妹妹。阿凝可别真记在心上。”
阿凝接过锦珠递过来的茶水,细长如玉的手指在天青色瓷杯上摩挲,淡笑着不言语。
詹氏神色黯了黯,又轻声开口道:“方才我也同母亲还有大嫂解释过了,去年分家的确是迫不得已,我娘家那边出了不少事儿,时刻会牵连到你二叔。我们真是怕连累到大哥大嫂……”
“啪”的一声。阿凝把茶杯重重放到桌上。
詹氏吓了一跳,阿凝却面色如常道:“不好意思,手一时滑了。锦珠,再给我重新沏杯茶来。哦,对了,婶婶的茶也凉了,你也帮着重新沏一杯吧。记得要用我房里新制那味茶叶,想必婶婶会喜欢的。”
“是。”锦珠应声而去。
几个人沉默半晌,待锦珠把两杯茶端过来时,詹氏笑着接过了,可丝毫不敢往嘴里送。她总觉得阿凝看自己的目光里满是戾气,一个小丫头,竟然把她的气场也压住了。
老太太瞧出一点苗头,淡淡对詹氏道:“你先回府去吧。这边,我劝劝阿凝。”
“是!谢过母亲了!”詹氏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她的人,离开了。
“阿凝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他们是混的,咱们可不能混。”老太太缓缓道,“不过,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气。你如今也大了,去不去都随你的意思吧。”
阿凝点点头,“道理我都晓得。只是碰得不巧,我过几日就要动身出京一趟,去参加灵州的槐花会。”
老太太一愣,笑道:“既然如此,你跟她解释清楚就是。”
阿凝撇撇嘴,半嗔半娇道:“我就是想给她脸色瞧,谁叫她当初不来照顾祖母的!”
老太太笑起来,“谁好谁不好,我这心里啊,都记得真真儿的。莫说我还活着,就是死了到阴私也是心里明白的。”
“祖母病才好,不许说死不死的。”
姜氏却担忧道:“你是同祈王殿下一同去灵州么?那样远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
老太太打断她,“参加槐花会,可是一辈子的荣耀。过去不也听说有不少女学子去的么?这算不得什么。再说还有祈王殿下和南山先生一起,咱们只须多派些护卫,路上注意安全就好。”
“祖母说得太对了!”阿凝没想到老太太这样支持她,不禁笑开了花。
又有小丫头来回说,阿凝要见的几个别庄的管事已经在霖萃堂等着了。阿凝嘱咐了兰儿和紫燕好生照顾着,便去了霖萃堂。
姜氏瞧着阿凝摇曳生姿的婀娜背影,心里有些歉意。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如今全要女儿来照顾。
她叹口气,低头看见桌案上的几样精致点心,诧异道:“阿凝这孩子,过去在哪儿看见我亲手做的红枣蜜豆糕,都要吃个干净的。今日竟然瞧了没瞧一眼。”
“她如今事忙,哪儿注意这些?”老太太说着,又对兰儿道:“把这叠子红枣蜜豆糕送去霖萃堂吧,就说是太太亲手做的,她肯定会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哇咔咔咔,周末好开森好开森~~
二火:我要出来,赶紧放我出来!我要带阿凝去过周末~~
沉彩:马上~保证是个情绵绵甜蜜蜜的周末~(づ ̄ 3 ̄)づ
☆、第58章 灵州行
荣宛听说阿凝要去灵州的事情后,终究没忍住来找阿凝。
“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但有些事情,我想同你解释清楚。”她这回出门大约是连詹氏也瞒着的,穿得极为素净。阿凝这才发现,她这张脸若是不施粉黛,瞧着实在逊色多了。
可怜了龙章凤姿的郑王殿下,一气娶的三个姑娘,姿色最好的这个,在阿凝看来也就那么回事儿,而且脖子上还有一块好不了的疤。
“以后咱们只怕找不到单独说话的机会了,所以这次特地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你说吧,我听着。”阿凝淡淡道。
她顿了顿,仿佛在思考如何组织语言。她把带来的包裹打开,取去一只黑漆描金的盒子,“六妹妹,当年你送我的张九轩的那套翡翠玉兔,我给你送回来了。这几年我一直好好保存着,如今完璧归赵。”
阿凝这才诧异得瞧她一眼。打开盒子,的确是那套多年前她送给荣宛的珍品。几只玉兔形态各异,娇憨可爱,小时候最爱把玩的东西,这会儿似乎没以前那样喜欢了。
“当年是我不懂事,夺了六妹妹的爱物。”
“这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怎么是夺呢。”阿凝将盒子盖上,又笑道:“不过姐姐既然送还给我,我也不好推辞,就收下了。”
张九轩的东西,她才不会傻到推回去呢。
沉默半晌,荣宛神色犹豫,道:“两年前你在浮云街遇险,我若说我也是被逼的,你会信么?”
阿凝看她一眼,没说话。
“我不想那样做的,可是母命难为。而且,当时我外祖家有把柄落在宣王手上,只能为他效力。我母亲也是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而且我当时并不知你会有生命危险……”她说着说着,便落了泪,“我以为,你若是同宣王好了,以你的身份,宣王又怎能不娶你?同时也可解了詹府的危机。所以我……”
“够了。”阿凝打断她的话,“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以为我和我娘那样好说话,好糊弄。”
“六妹妹,我知道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身上这个疤痕,或许就是我的报应。可是,你难道就不给自己以后想想?”她擦了泪,又低声续道:“你我同出自荣府,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儿呢。我瞧妹妹的姿色和才情,日后要不是嫁皇宫内苑,也必是显赫豪门。我虽然只是个侧妃,但也是上了皇家玉牒的。你我若是相争,只会两厢受伤,可若是能互相扶持,不是两全其美么?”
其实荣宛说的不无道理。若是阿凝气量大些,指不定就答应了。世上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如今就立场来说,她们的确是利益相关的。
荣宛也不担心阿凝会嫁郑王,因为郑王已经有了正妃,以阿凝的性子,又怎肯给人做小?
可惜她算错了一样,赵琰。阿凝如今觉得自己以后十有**是嫁给他的,而他……他说过不要侧妃的,所以阿凝觉得自己没必要荣宛的扶持。
荣宛又道:“我听说你要和祈王殿下要去灵州?姐姐是为你好,姐姐告诫你一句,祈王殿下,远不如他表面上的无害单纯。妹妹,你若跟他走得太近,可是十分危险的。”
阿凝笑了一声,“四姐姐说的我记下了。”
从某个层面上来说,赵琰的确很危险。可是阿凝知道,他对她还是好的。每次他看她的眼神,情意满得都要溢出来,若这都能做假,阿凝就算输了也认栽。
阿凝站起身,就唤锦珠来送客。
荣宛最后道:“六妹妹,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同你说完这些,不管你作何想法,我都不后悔。只是,我也有我自己的骄傲,以后你若不愿见我,我也不会再来纠缠你。”
荣宛回到尚书府,香云已经把改过后的喜服送上来了。荣宛试穿了一回,又坐在镜子前面发呆。
她想,若是她能有阿凝的容貌,便完全不需要这样低下身段去寻她做盟友了。
只可惜,同人不同命。
接下来的日子,荣宛都在各种繁琐礼仪中度过,也没了心思想别的。
郑王大婚那日,上京城的确热闹极了。郑王府一片喜庆的红色,待宾客散尽时,一身大红锦袍的郑王殿下去了正院歇息,偏院的荣宛则自行卸下衣装钗环。香云给她散下发髻,一下下梳理着如瀑般的长发,荣宛下意识地朝院外望了好几次,香云瞧着不忍,低声道:“按照规矩,今日郑王是不能来的。姑娘……侧妃娘娘您先歇着吧。”
荣宛沉默不语。香云哪里知道,赵琮当初和她正情浓的时候,曾经说过,大婚之夜要拥着她一起观花赏月。
窗外的月亮圆得没有一丝瑕疵,月下一丛美人蕉,散着袅袅余香。花月正好,人却不在。
大约,他只是一句戏言吧。
当荣宛在红烛下对镜自怜时,阿凝的日子其实也没有多好过。
她虽然是和祈王殿下一同去灵州,可一路上二人能独处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同行的不止南山先生,还有南山先生如今的学生张景阑,另有丫头侍卫随从,前前后后也有不少。众目睽睽之下,荣六姑娘自是典雅端仪,一丝错儿也挑不出的。
赵琰邀南山先生同往,不过是为了阿凝的名声,免得被人知道二人独行,难免说长道短。谁曾晓这丫头这样心狠,走了几日,连个眼神都没和自己正经对上过。
赵琰觉得挺郁闷,反观阿凝,却再开心没有了。她从没出过远门,出京后一路往西,虽然轻易不能下马车,可从马车帘缝中看着外面与京城大不相同的风土人情,也够她惊奇的了。
这日,赵琰特意骑马而行,走到阿凝的马车边上,余光瞟到马车帘子掀开了,一双满是好奇的璀璨眸子偷偷探了出来。
一身月白底子兰草刺绣华裳的祈王殿下立刻目不斜视,坐得端正笔直,心里却得意得什么似的。她也是想他的吧,不然也不会偷看他了。
“殿下!”
正想着呢,就听见阿凝低声唤他。赵琰微笑着瞧过去,却见一张玉色芙蓉的小脸,一双大眼睛正朝他一个劲儿使眼色。
赵琰不解其意,凑近过去,阿凝嘟了嘟红唇,小声嗔怪道:“刚才官道旁的树上有一只色彩斑斓的翠鸟,殿下挡住我看鸟了!”
赵琰脸色瞬间有点绿,结果这小丫头还没心没肺地只顾赶他走。
他心里十分郁结,心道这小丫头如今愈发不把他当回事儿了,得好好治一治才行。
他不知道,回去车里的阿凝正在低声偷笑呢。他过去时常逗她,这回也该让她逗一逗了。笑后,一时又想起方才那个挺拔如青松清隽如兰草的身影,心头划过柔软。
这日夜里,几个人寻了一处洁净的三进院落休整歇息。若说这出门一趟,阿凝最不喜欢的,就是夜间住宿。便是再好的客栈,在阿凝看来也是个破旧不堪的。第一夜住过客栈之后,阿凝身上竟硌出了不少红痕。大约是锦青告诉了赵琰,后来一行人便再也没住过客栈,每回都是租一处干净整洁的院落,换上上好缎面的锦衾被褥,还置了天青水碧的纱帐、镂雕缠枝花纹的金猊香炉,阿凝便睡得很安稳。
锦珠和锦青正收拾房间时,阿凝就坐在窗前写信。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婉转琴音。
这琴法繁复精妙,乐曲中透着连绵情思,仿佛能扣住人的心弦。
阿凝听得出来,这是南山先生在抚琴。
听了一会儿,她按捺不住,换了身白底绣大朵粉绣球花的对襟束腰襦裙,挽了个流苏髻,走到了前院里。
前院里种了两排青松,一丛木芙蓉。花木上挂了许多灯笼,将院子照得亮堂堂的。一身宽袖长衫的南山先生低首抚琴,一旁还坐了张景阑。
张景阑也是云山书院的学生,阿凝与他在锦花台上有过一面之缘,正是景元三十六年和姚沉欢争夺画艺魁首的那位公子,如今跟着南山先生学琴。
张景阑知道同行的有一位姑娘,但还没见过面儿。这会儿看见月色下忽然现身的阿凝,呆了一呆,竟似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一曲终了,阿凝不禁赞道:“先生每回出手,都让学生觉得羞愧。虽然跟着先生学过两年,却不及先生十分之一。”
南山先生捋了下短须,“寓情于音,是我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的。你阅历浅,自然弹不出这样深敛的琴音来。若是坚持训练,总会进益的。”
阿凝点了点头,张景阑却惊叹道:“原来这位姑娘就是先生曾经提过的那位女学生?”年纪还这样小,也就是说,当初她和南山学琴时顶多就是十岁左右了。
南山先生道:“我此生收过的女学生只有安惠郡主和荣六姑娘,这位正是荣六姑娘。她虽然年纪小,但悟性却比你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