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迎接中秋佳节,飞景楼中特意搭建了赏月台,置办了花灯,还准备了许多烟火。中秋节讲究一家子团聚,有不少富贵人家早早在此订上雅间,吃饭之余,还能一起观花赏月,放灯燃烛,何其美哉。故此,今日飞景楼中仍然宾客如云。
这个时辰天还没黑,人最多的地方仍然是一楼大堂。今日正值鲁先生上台说书之日,讲的是本朝开国皇帝齐太/祖的辉煌人生。
赵琰原本是要带着阿凝直接上二楼雅间的,可她从来没听过说书,眼巴巴地看着那位先生声嗓铿锵清越的,把满堂的人都唬得时而叹息不止时而义愤填膺,眼里满满都是好奇和渴望。他心一软,便带着她从众人身后绕过,坐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两人的身影一大半隐藏在一对落地蓝牡丹青花瓷花瓶后面。
阿凝熟知历史,听出这说书人是对原本的史实做了润色的,不然也很难讲得如此妙趣横生。比如齐太/祖赵戬的皇后,历史上有名的美人柳安娘,她和赵戬原是经人说媒后才在一起的。结果到这儿,成了大家闺秀的柳安娘对尚且是一介村夫的赵戬一见钟情,非君不嫁,最后感动了赵戬,两人才结为连理。不过后面的柳安娘椒房独宠,确有其事。
大约英雄的桃花轶事尤其吸引人,讲柳安娘这段的时候,大家都听得很认真,包括阿凝。暂时忘掉晦涩的历史,把这些当故事来听,的确很有意思。
坐在那对花瓶前面的有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手里摇着扇子,扇坠子是云山书院的特殊标志——一枚琉璃水滴坠子,料想是书院里的学生。
其中一个低声道:“都说这柳安娘艳冠绝伦,不知是个何等美法。只可惜我等不能回去齐太/祖时期,不然可要一览这位美人的风采。”
另一人笑道:“书上写的总有些夸张。我之前在书院的藏书楼中见过柳安娘的画像,也就那个模样。我觉得我还是更欣赏本朝的美人。”
先前一人噗嗤一声,用扇子敲了下他的肩膀,“你心中一直爱慕的美人儿已经出嫁了,你不准备换个人爱慕么?”
“你不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男子语气不屑。
另一人调侃地笑了一声,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哎,你听说过没有?有人说咱们那位殿下……身有隐疾……若真是如此,荣大美人可真是可怜了,白瞎了一副好容貌。”
阿凝感觉到,身边坐着的男子的气息瞬间冷了许多。
“这种话你也信?祈王殿下天纵英才,这小道消息明显是有人蓄意破坏祈王殿下的名声。这都瞧不出来么?”
“我原本是不信的,可后来听说……祈王殿下身边一个侍妾都没有,他那样身份的人,如果身体没问题的话怎么会这样?打死我也不信。”
阿凝其实很想笑一声,可碍于身边人气息凝重,只好强忍着。
想着这些日子的胡天胡地,这谣言也是造得够离谱的。她心道,这就是有问题,也是太亢进的问题吧?
前面两个人的说话声愈发小了,阿凝只隐约听到些词语,却是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正欲竖起耳朵仔细听,赵琰却道:“说书讲完了,该走了。”
直到二人坐在雅间里吃饭时,阿凝还忍不住笑意。
“你的夫君被诽谤了,你就这么高兴?”赵琰送了块桂花糕到阿凝嘴边。
“也没很高兴。”就是很少见你吃瘪了还不能还手的窘境。最近总被他“欺负”的阿凝觉得有点解气。
细细吃下了桂花糕,她又道:“如今云山书院的学生都不用念书了么?怎么能这样到处闲逛的。”
“自从前院长王荟知告老还乡后,云山书院就越来越不成样子了。”赵琰语气淡淡的。
连云山书院的学生都在私底下传这个谣言,在没受过礼义教导的平头百姓那儿,只怕会传得更离谱。
赵琰伸手揉了下她的发,“我可都是因为你才惹上这样的传闻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瞪大了眼睛。
“他们说我没有妾室,引人怀疑。为了独宠你一个,我牺牲可大了。”他也学着阿凝的模样,眨了眨无辜的眼睛。
阿凝噗嗤笑出声来,又嘟了嘟红艳艳的唇,神情傲娇得不行,“可是……我也没叫你只宠我一个呀。”
“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把剔好刺的鱼肉送到阿凝嘴边,顺便把摆在她近旁的桂花糕推得远些,“今日的甜点份额已经吃完了,不能再吃了。”
小姑娘微微偏了头,眼巴巴的盯着那盘桂花糕,“好不容易吃到飞景楼的桂花糕,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我可以预支几块么?”
赵琰被她的话逗笑了。预支什么的,她是在学他吧?
只是薛林涧说过,她得多吃点肉。就她那小食量,每次一吃完糕点就饱了,哪儿还喂得进别的?所以他必须严格控制她吃糕点的数量。
这媳妇儿才刚娶,他就感到一种养女儿的无奈。
“除非你答应先把这些吃完了。”赵琰指了指她旁边一只铺得满满的青花大碟,里面都是他挑了色泽清淡的不那么油腻滋滋的鱼肉,中间还有几只去了壳的白灼虾,瞧着就鲜嫩肥美,引人垂涎。
可是这些,都是送到阿凝嘴边,阿凝却别过头去不要的。辛辛苦苦喂宝宝的男子只好暂时放在碟子里。
阿凝不情不愿地夹了那只白灼虾,吃进嘴里,视线仍然在对面的桂花糕上粘着。
飞景楼的糕点可是名满京城的,阿凝却鲜少能出来吃一回。她在京城活了十几年,来过的次数一只巴掌都数得过来,也难怪这样舍不得。
他叹口气,捏了捏她的手,“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以后你只要想来,我就带你来这里好不好?”
“真的?”她立刻双眼亮晶晶,又怕他反悔似的,飞快道:“谢谢殿下!”
赵琰见她开心了,他心里便也愉悦起来,微笑道:“瞧你这小模样儿,搞得我像一直虐待你似的。”
阿凝终于肯乖乖吃碟子上的东西了,他见她似乎更爱吃鱼,便继续动手给她夹了鱼肉来剔刺。阿凝视线朝他看了看,眸光闪闪的。
这个人做起事情来总是很认真的,剔鱼刺的神情跟他当年作画时也有的一拼,露出半边俊美坚毅的侧颜,下颌的线条如刀削斧刻,睫毛浓密而纤长,一丝不苟地看着手上的东西。
赵琰没有抬头,道:“看我做什么?”
“唔,我瞧殿下生得不错。”阿凝道。
男子轻哼了一声,“哪里有荣大美人的魅力,让上京城许多公子都爱慕,都嫁了人了还让人念念不忘的。”
哎哟,就知道他要提这事儿的。
“我哪儿比得上殿下您呀,王府外的姑且不说,王府里面就有不少对殿下念念不忘的。”阿凝脱口而出。说完后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一向标榜贤惠的自己,一直都很介意那所谓“府里公认的迟早要嫁给祈王殿下”的存在。
这个说法还是锦环私底下跟她说的。锦环性格活泼外向,在王府里已经跟不少下人都混熟了。
赵琰倒是愣了下,他是没听说过的,不然也不会留着染月至今。略一细想那日在十里春她闹脾气的事情,猜到其中是怎么回事儿。
此时他不仅不怪她,反而愈发笑容满面的,一双眼睛落入满天的星光,“我早就说过,府里的人都是听凭你处置的,那些不安分的,王妃还留着做什么?”
“殿下真的舍得?”阿凝好奇道。毕竟那可是个大美人啊,又是多年的情分,阿凝其实一直就不相信,赵琰没碰过她。她的哥哥身边还有一个江月呢。
赵琰气得伸手捏了下她的脸,语气凉凉的,“你就不相信我吧!”
阿凝很识相地不说话了,乖乖吃他递过来的所有的东西,包括她最讨厌的鸡肉。
很快就吃得小肚子圆圆,眯着眼睛就往旁边人的怀里钻,真跟只小猫儿似的。赵琰见时辰还早,便让她在怀里躺了会儿,直到天快黑了,才把她叫醒。
回府的路上,阿凝看见街上有不少百姓带着小孩子点烟火,绚烂夺目的烟花在空中炸开,璀璨而夺目。
她掀开帘子往外瞧,赵琰生怕她被外面的烟火星子溅到了,直接把人拉回怀里。
“殿下,我也想点。”她又开始撒娇。初始时赵琰还能装作冷冰冰的不说话,但她抱着他的脖子摇啊摇的,脑袋都一下下蹭在他怀里,一双眼睛水润汪汪的,让他简直想把整个世界都捧到她面前。
赵琰亲了亲她的额头,“拿你没办法。”
回到祈王府时,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星撒九霄,月满如银。今年的中秋月似乎格外圆满。
云水湖边已经堆了不少烟火,还点满了各色花灯,重重灯火当中,置了一套紫檀木雕花桌椅,桌上摆了几样精致漂亮的月饼,椅子上有软绵绵的兔毛垫子,瞧着舒适温暖。
到处都弥漫着花香味儿,不知何时,园中桂花都开遍了。
夜间已经有些凉了。赵琰让人给阿凝送了件缎面绣花斗篷来,亲手给她系上,确定她不会冻凉了,才放她去点烟花。
赵琰最开始只是守着阿凝,防止她受伤而已。阿凝见他不感兴趣,便只让锦珠锦环陪着她玩儿,一只又一只绚烂的烟火经过自己的手飞上天空时,她笑得灿烂无比,小脸都被火光映得通红。
赵琰在一旁立着,看着她的笑容,心中充溢着某种温暖。
他很少看见她玩得这样开心的,过去她喜欢学荣宓,在哪儿都端着一副端庄架子,现在却……被自己宠得越来越娇了。但是他只觉得欣喜和满足,连他自己都惊叹,为何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如此牵动自己的喜怒哀乐。
阿凝正准备点一支名唤“双/飞雁”的烟花,那烟花是有两个引子的,须两个人同时点。阿凝正欲唤锦珠时,赵琰忽然大步走过去,一手握着她的小手,快速点燃了两个引子,然后抱着她迅速撤退。
七彩的光芒在空中幻化成两只雁并肩飞翔的模样,朝着远处掠过,很快消失不见,就像是他们一起飞向了远方,直到天涯海角都相依相伴。
他从后面抱着她的腰没放开,她微凉的手指附在他的大掌上,两个人都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以及无数的火光。
“阿凝,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中秋吗?”
“记得呀,是你出征那天。”荣府每逢中秋也要放烟火的,但阿凝很少参与。至于两年前那次,她更不可能有心情了,老早就回屋睡觉去了。
赵琰沉默不语。那天夜里他其实又赶回京了一趟,可是路上马儿忽然得了急症,最终没能到荣府。
他的中秋节好像很久都没有圆满过了,自母后去世,景元帝几乎不把他当亲生的,当赵琮赵玹他们合合乐乐地参加皇家家宴时,他都很识相地不露面。
一个人久了便也不觉得孤单。可当温暖再次降临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清冷太久了。
大约感到他低落的气息,她仰起头来瞧他,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怎么了?”
“没什么,”他微笑道,“宝贝儿,有你在身边真好。”
话落,他低头吻住她娇艳欲滴的红唇……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很温暖,怎么感觉想哭= =
☆、第99章 千松林(一)
中秋节的第二日,染月收拾包袱离开纷雪楼时,渲云在一旁都红了眼睛。
她咬了唇愤愤道:“殿下也太狠心了!姐姐聪明能干,这么多年来一直妥帖伺候着他,他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就把你调出京呢?”顿了顿,又道:“肯定是新来的王妃捣的乱,她安安稳稳地坐着正妃的位置还不够么?为什么不给别人一丁点儿的容身之地?”
她对着合宁堂的方向还欲再骂,染月厉声喝止了她,“闭嘴!”
“姐姐!咱们再去求求殿下吧,别把你派到岳老板那儿去了。”渲云抓住了染月的手。
染月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若真要去求殿下,咱们求的,不应是留下我,而是求让你也跟着我一块儿离开。你一个人在王府里,我不放心。”
渲云一下子甩开她的手,“姐姐说什么呢!我绝对不走!”
染月摇摇头,叹口气道:“你若是不消了对殿下的心思,殿下迟早也容不得你的。你这个性子又急躁,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来,到时候殿下对你可未必有对我这样的仁慈。”
渲云愣了片刻,“为什么?殿下赶你走,你还说他对你仁慈?”
赵琰若是对付一个人,手段有多残忍无情,她见识得比渲云多多了。对她,自然是算仁慈的。或许就是因这么多年的主仆关系吧。
之前陈匀和她暗示过多次,她都没听进去。如今她算是明白了,祈王妃在殿下心里的地位太重,旁人不会有任何机会。
昨日夜里,烟火璀璨下同样风华绝世的一双男女抱着拥吻,画面如此美丽动人,也刺得她满心疼痛。就这样吧,既然消不了这份情,离开反而是对自己最好的。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妹妹。
“云儿,我嘱咐给你的话你千万就记住,千万不可和王妃作对,任何时候、一丁点儿都不行。”
渲云道:“姐姐为何那么怕她?她就是个小姑娘,年纪比我还小呢。”
“我惧怕的不是她,而是殿下。她就是殿下的心头宝,谁动她都会引来殿下的怒火。”
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后,渲云才点头应了。
染月离开后,锦环兴冲冲跑去合宁堂准备把这事儿告诉主子,却见锦珠和陈匀还在屋子外面守着。
屋门是开的,里面偶尔传出男子低沉的说话声以及女子的轻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