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江衍想了想,觉得自己睡里梦里都忘不了的还真没几个,除了江玄婴之外,就是六叔和顾栖了,但那是担心和愤恨,不属于此列。
    他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别的什么,不再提此事,大步走了进去。
    长宣郡主今日穿了一身厚重的火红狐裘,里面是一件同色的束腰长裙,明明是很艳俗的打扮,由她穿来,却带了一股自然而然的雍容华贵。
    “姐姐。”江衍上前一步,嘴角泛起笑容来。
    长宣郡主握了握他的手,秀眉微蹙:“手怎么这么凉?今日这么冷,怎么不多穿几件衣服?”
    “不,不,我不冷……”
    被姐姐温热的手触碰了一下,江衍耳朵红了起来,他不习惯和女子这样相处,但还是忍着没有抽回手,他状似无意的看了看周围,说道:“上次那人,走了吗?”
    长宣郡主带着宠溺的笑了:“自然是走了的,你不喜欢他,我就赶他走。”
    江衍觉得自己应该开心的,但是又莫名的心情低落,他闷闷的说道:“刚才,我碰到卢姑娘了,她过得好像不太好。”
    他还从来没在豆蔻年纪的少女脸上看到过那样的沉郁,平王世子生得那副样子,年纪又大,就算是对她很好,到底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吧?他垂下眸子,知道这样暗暗的揣测别人夫妻间的事不是君子所为,尽力不再去想这些。
    长宣郡主愣了愣,思考了一下,才慢慢说道:“那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和我们无关。”
    毕竟虽然没人能想象得到江衍会成为皇帝,他那时的处境也不算太坏,即使被养废,江衍起码模样俊美,性情温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于一个父母双亡的官宦小姐来说,已经是难得的良人,她却偏偏贪心不足,想要找实权的世子,要了这个还想挑性格,挑长相才华?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江衍沉默了一下,没有多说,他随即提起今日过来的主要目的。
    “姐姐,我和六叔都商量好了,最好在年前把册封的事情给办了,我们跟六叔也不知道女儿家喜欢什么,内造司拟定了几个长公主的封号,姐姐喜欢什么,就用什么,可好?”
    长宣郡主脚步微顿,她转过身来,黑眸微微眯起一些,“长公主?我不要这些。”
    “姐姐……”江衍愣了一下,“可这是应该的啊?公主府我都想好了,姐姐正好搬出去,不在这里受气。”
    长宣郡主说道:“我就呆在这儿,你若是闲了,就来看看我,这不是很好吗?”
    江衍急道:“姐姐!”
    长宣郡主露出些许烦恼的神情来,“不要多说了,你是我弟弟,他们躲我还来不及,我还能受什么气?”
    【做了这几天的郡主就够丢人的了,还要让我一个大男人去当什么公主,绝不可能!】江玄婴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耳边,犹豫惊雷炸响,江衍一瞬间表情空白,他霍然抬头看向长宣郡主。
    做这几天的郡主……大男人……去当公主……江玄婴的声音。
    ……
    【若是这样的容貌,再学起安平侯那样的做派,也不知道要惹了多少女儿家伤心呢】【长宣郡主……他竟然,这么上心?】【奇怪,东西还没找完,为何我竟想带他一起离开了?】【做了这几天的郡主就够丢人的了,还要让我一个大男人去当什么公主,绝不可能!】脑海里熟悉的声音串成一线,拼凑成了一个,江衍想都不敢去想的真相,他脸色苍白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长宣郡主,或者说是,江玄婴。
    江玄婴似有所觉,脸上的表情慢慢的收敛了起来,也抬起眸子和江衍对视。
    “你,你不是我姐姐。”江衍霍然起身,指着江玄婴,“江玄婴!你好大的胆子,快说!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了?”
    江玄婴收起了脸上的表情,既然已经被拆穿了,他也懒得再演戏,抬手撕开脸上的面具,他并没有用药膏,撕下的脸还连带着底下的一层半边,露出的脸一半清俊一半英武,诡异至极,他慢慢的把那半边脸揭了下来。
    白皙清俊的脸庞,眉间一点朱砂痣,江衍却不敢相信这是他的真实面貌了。
    江玄婴微微的挑起眉毛,他不在意的说道:“倒是我小瞧了你,居然能猜到是我。”
    江衍咬牙:“你是不是把我姐姐藏起来了?你想威胁我什么?”
    “啧啧啧,在陛下的心里臣从来就不是好人,这还真是,让人伤心又难过啊。”江玄婴低叹了一声,半真半假的说道。
    见江衍脸色不好,江玄婴顿了顿,直接说道:“事实上,从我来这里的时候,郡主就已经仙去了,大概,得有两年?”
    江衍呆住,他不敢置信的后退了一步,大声的叫:“这不可能!一定是你把人藏起来了!姐姐怎么可能会死!”
    “郡主是新婚之夜香消玉殒的,她爱慕安平侯,以为成婚之后他也会好好对她,但是被裴家那么一闹,安平侯连她的面都没见,就去了妾室的房里。”
    “然后她就自尽了,扯了嫁衣结成绳子,死得,大约很痛苦。”
    江玄婴不带感情的说着,事实上他也挺疑惑,为什么有的人想活却死了,有人能活却不想活,轻易的就死了。
    江衍呆呆的坐了下来,他想起记忆里都有些模糊的姐姐,她性格很开朗,整日里风风火火,不像姐姐,倒像个贪玩的妹妹。她不知道是怎么和安平侯遇见的,之后拼死拼活想嫁给他,还和他闹绝食,他不得已去求了舅舅。得偿所愿的时候,她那么开心,眼睛那么亮,仿佛,星辰在绽放着最后的光芒。
    江玄婴把身上的狐裘扯下来,脱掉裙子,里面还有件中衣,白色亵裤,他怕冷,刚刚脱完就立刻把狐裘套了回去,就这么一身诡异的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那夜原本是想趁着安平侯新婚,上上下下都忙乱着,来这里找点东西,一来就看见郡主自尽,人都凉透了,东西没找到,我就假扮了郡主,毕竟她的身身份比较好用。”
    他没说的是,其实东西他早就找到了,但是因为安平侯冷落长宣郡主,把她的院子迁到僻静的地方来,一直没有人发现郡主的失踪,他只需要偶尔应付一下江衍就够了,所以一直没有把事情说出去。
    江衍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哭,而是冷静的说道:“你顶替了姐姐,那她的尸身呢?你葬在哪里了?”
    江玄婴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这笑容有些邪气,和仙风道骨的俊脸格外不搭。
    “臣猜想,郡主既然为了安平侯而死,心里一定是很愿意见到他的,所以,找人打了一副楠木棺材,把人埋在了安平侯的卧室下面,正对着他的床榻。”
    江衍:“……床榻下面?”
    江玄婴温和的说道:“生不能同榻,那死自然要同眠了,想必安平侯知道了,也会很开心的。”
    每日每夜,睡在自己的床榻上,却不知道下面就躺着自己的妻子,同眠无数个日夜。
    江衍沉默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江玄婴说的都是真话,姐姐确实是自尽死的,和他没关系,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声说道:“多谢。”
    江玄婴微微的顿了一下,忽然说道:“你恨安平侯吗?”
    第43章 定颜珠
    江衍不明所以,他试图去听江玄婴的心声,但他早就已经平静了下来,再度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他只得放弃,想了想,认真的说道:“你大约是不了解我的想法的,那天出了事情之后,我一直想让姐姐和安平侯和离,这不是为了什么脸面,我觉得安平侯那种人配不上我姐姐,仅此而已。”
    那天他大半时间都在东宫,过了午时送新娘,按照惯例娘家人不能多待,他送完就离开了。舅舅和表哥上门找茬的事情他之前不清楚,如果早知道,他根本不会把人送过去,在婚前就能私藏妾室庶子,这样的男人还能指望他婚后待姐姐好?杀一个无辜的女子有什么用?就算这女子明知安平侯要尚主还和他纠缠不休,但换个想法,她身为弱势,安平侯想做什么,哪里需要她来同意?罪始终在男人自己身上。
    江衍知道自己的想法很难理解,安平侯除了人生得丑些,就表现出来的一面来说,还是很多女子心目中的良人,即使是出了私藏妾室那档子事,也算不上多大的错误。好面子的人家至多就像舅舅和表哥那样,把那妾室处理了,再警告几句罢了,而他却第一时间想到了和离,他却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极端。
    他这是第一次向别人吐露自己的心声,也许是他现在很难受,急于找个人宣泄,也许是其他,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很多很乱,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我恨他,想杀了他。”
    江玄婴眉头微微挑起,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江衍的头,他戴着一顶兔绒的帽子,摸上去软软的,手感异常的好。
    江衍呆呆的,没去管他,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晶莹的水滴砸落下来,碎在地上。
    不是不难过,难过到极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才是真的伤人,他现在,才是好了些。
    江玄婴抿唇,手落在江衍的头上,放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若换了旁人,他也许不会这么纠结,但是小皇帝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蕴满泪水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心疼,他的鼻头红红的,像一只伤心难过的小兔子,眼神傻乎乎的,让人看着,心底就不自觉的柔软起来。
    江玄婴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把人抱进怀里好好安慰,犹豫了一下,只是慢慢的把手放到了江衍的肩头上。
    “其实,我刚才的意思,是问你,想不想给郡主报仇?”
    江衍霍然抬起头,“安平侯在你那里?”
    越来越聪明了,也越来越不好骗了。江玄婴无奈的点点头,他解释了一下:“王都大乱的时候我和手下人被撞散,他们只好跟着安平侯找路,但是没想到裴越找上门要杀了他,我的手下以为安平侯对我还有用,所以把人救走了。”
    事实上安平侯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还因为害怕打草惊蛇,他既不能把人放了,也不好杀了他,只能把人关起来,劳心又劳力。
    江衍听完,见江玄婴只是说了人在他那里,并没有其余的表态,这些日子的经历让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冷静的说道:“开个价,你想要什么?”
    他比刚才冷淡了些,但那白皙的脸庞上,睫毛微微沾湿,黑得愈发动人,由于刚刚哭过,他的鼻子微红,菱唇被咬得透出一种不正常的艳红色泽,仿佛天上的神佛堕入了凡尘,清冷却又诱惑。
    江玄婴心尖一颤,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和他说,开个价。
    这是圣人都抵抗不住的诱惑。
    江玄婴不是圣人,所以他忍住了。他低低的喘息一声,偏过头,不再去看江衍,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说道:“人在城外寒凉亭,离那里不远有个小竹屋,有人在那里看着他,陛下只要报我的名字就能把人带走。”
    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下文,江衍顿了顿,他没想到江玄婴居然什么要求也没有提,他咬了咬下唇,平静下来,说道:“这件事我欠你一个人情,但是,私藏郡主遗体,冒充皇室血脉之事,还要另算。”
    江玄婴低低的笑了,他摸了摸江衍的头,心中一片柔软,他还从来没见过江衍这么单纯的人呢,他说什么他都信,还好遇上的人是他,若是被别人骗了……江玄婴的眼神微微一暗,他似乎,不怎么想看到,江衍对别人露出那种小兔子一样单纯可爱的表情呢。
    既然已经暴露,江玄婴不打算再假扮长宣郡主,而江衍也不打算让自己的姐姐就这样再安平侯的卧房里躺下去,江玄婴念头一转,想到了一个堪称阴损的计划,江衍听完就沉默了。
    安平侯可恨不假,但是背上这个罪名,九族都要受到牵连,即使法外开恩,安平侯这一脉的爵位也要断了。但是他并没有反驳,他恨,要杀人,还想光明正大的杀,让他给姐姐殉葬。
    江玄婴破窗离开了,江衍坐在椅子上,半晌,他打碎了手里的茶盏,趁着人还没来得及进来,反手在自己脸颊上狠狠划上了一道,顿时鲜血横流。
    听到声音急匆匆赶来的云裳和周平安和几个下人都愣住了,偌大的房子里,江衍一脸苍白的捂着脸颊,鲜血顺着他的手滴落在地上,还有小半浸湿了他的手臂,渗透了布料。明明是很可怖的场景,但是他的双眼那么亮,仿佛星辰在绽放着最后的光芒。
    “有人假扮郡主,快追!”江衍叫道。
    安平侯府算是翻了天。
    亲眼看着从安平侯卧房里抬出的楠木棺材,江衍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想上前,却被周平安却拦住了,他面色十分严肃的说道:“陛下,这里有臣就够了,您脸上的伤需要处理。”
    失血有点多,江衍的声音很轻,但是不容置疑,“我没事,我要看看郡主。”
    毕竟已经死了两年的人了,周平安不放心让江衍去看,加上他脸上的划上实在太深,周平安坚持道:“陛下,太医已经到了,您该去处理伤口。”
    “朕说了朕没事!你要抗命吗?”
    江衍大声的叫道,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他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冷静下来了,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让我看看她,看完就走。”
    周平安沉默着后退一步,让开了路。
    安平侯府的人已经全部被禁卫军控制住,江衍也派了人向几个叔叔报了信,他想让姐姐风风光光的下葬,这些人总是避不过的。
    江衍走了几步,走到棺材前。不得不说江玄婴还是上了心的,楠木的棺材很稀少,制式也很精巧,上面刻着一些纹路,也许是考虑到郡主迟早是要下葬的,棺材并没有封死,两个侍卫很轻易的就把棺材打开了。
    江衍已经做好了看到一副腐烂可怕的尸身的准备,但低眼一看,却只见一片素色绫罗中安然沉睡的美人,如果不是亲眼看着这棺材被从地下抬上来,江衍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
    开棺的侍卫有些经验,他上前一步,探了探长宣郡主的喉间,随即禀告:“用了定颜珠,看样子有些年头了,起码能保尸身数百年不腐。”
    定颜珠是天生地养的灵药,死人口中含上一颗,就能一直保持着生前的模样,等到了时限,定颜珠失去了药力,人就会立刻化成一堆枯骨。年份越长的定颜珠使用时间也越长,由于十分稀少,还要年份够长,一直有价无市,哪怕是皇家,也只有太宗陵墓里有一颗千年的定颜珠。
    江衍怔了怔,没说什么。
    太医赶来的很快,见到江衍脸上的伤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的止血上药,由于江衍是反手划伤的自己,下手根本没有分寸,伤口十分深,似乎划伤了经脉,血一直在流,止血药粉撒上去就会被冲掉,另外一个太医急忙上前,满头大汗的用金针刺穴来止血,两个人互相配合才勉强把血止住,止完血也不敢耽搁,连忙取了药膏,敷在伤口上,由于伤在脸颊不太好包扎,只好绕过头缠了一圈,看上去十分严重。
    旁边的人看得提心吊胆,江衍自己却没有什么感觉,他曾经一个跟头跌了要哭半天,磕了绊了都要委屈,但是一个人的这些年,他早就已经学会了沉默。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里,其次是秦王府,瑞王府,安王府,宁王府,第一个到的人是住的离郡主府最近的秦王,他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一路骑着马飞奔过闹市,身后的护卫都没追上。
    秦王一进门就看到了半开半合的棺材和里面躺着的长宣郡主,他的脚步顿在门口,脸上露出一种江衍看不懂的悲哀神色。
    第44章 满门灭
    外间又刮起了风雪,呜呜的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江衍深吸一口气,上前。
    “二叔,节哀。”
    秦王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看了看江衍的脸,沉声说道:“脸上的伤怎么回事?是刺客干的?”
    江衍其实不擅长撒谎,但是这一刻,曾经有过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漫上心头,他的眸色变了变,随即点头说道:“承远原本是来和姐姐商议长公主封号事宜的,说到后来就提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那人被我发现破绽,一时情急,划伤了我,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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