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

    太子宫的内书房,静得压抑,静得可怕。
    只有错金子母鹿款沙漏中涓涓不息滚落的沙粒与栗太子笔尖和素帛不断摩擦产生的微弱细声,才偶尔打破满室的沉寂。
    门轴轻响,人影绰绰,又是小张内官。
    张内官这回算是学乖了,先朝着太子太傅窦婴行完礼,才对着皇太子刘荣拜倒,边叩头边高声道贺,连说两位良娣都生了,生产顺利,母子平安——而且,喜上加喜,各得了一个男孩。
    刘荣俊雅的面庞上布满了红潮,眸中升起万点星光,丝丝低语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梅宝……梅宝……”
    河间王刘德的座位紧挨着兄长,自然听得一清二楚,眉头损失拧成个结。刘德沉着地追问:“谁长?谁幼?”
    问题抛出,太子太傅窦婴火炬般的目光紧随而至——帝王之家,‘先出生’与‘后出生’往往关系到孩子甚至生母一生的命运际遇,不可不察。
    小张内官趴在地上,咽了咽口水:“左良娣之子……先。”
    也就是说,栗表妹的孩子是长子。
    “呵!善,大善!”河间王刘德高兴地抚掌拍手。
    栗太子刘荣眼中闪过失望,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抬头向老师请求,他想现在就去后宅看望产妇和孩子。
    窦太子太傅却没搭理自己尊贵的学生,依旧盯着小张内官:“张,长信殿……何如?”
    这时候打听长乐宫城的长信殿,自然不是要询问窦皇太后的情况。
    目标只有一个,暂住在长信殿西厢的当今皇后——薄氏。
    出人意料,张宦官竟然没反应,只愣愣地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太子太傅的脸色不好看了:“张?!”
    小张吓得一缩脖子,手脚并用地往书房大门的位置偷偷挪动;同时嘴里嘟嘟哝哝连连告罪:
    天哪!他怎么敢告诉伟大的魏其侯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他家皇太子的心肝宝贝昌平翁主身上了,以至于压根忘记去打探长乐宫薄皇后的分娩结果?
    哎呀呀!如果让窦太子太傅晓得他如此主次不分,非挥剑劈了他不可——哦,不对,不会。
    凭他一个卑微的阉侍,怎配让大汉侯爵用剑?魏其侯只需要在窦太后面前动动嘴皮子,他就等着在掖庭的‘永巷’过完下辈子吧——如果,他还有下辈子的话。
    栗太子刘荣适时的涉入算是给手下解了围:“太傅,可否……可否?”
    周朵周梅宝的母亲昌平长公主近几年缠绵病榻,对女儿有心无力;而栗表妹之母糜氏身强体壮,没事都常跑到太子宫照顾女儿,现在更是必定在女儿的床前嘘寒问暖。两相对照着,梅宝弄不好又要伤心难过了——他还是早些去陪伴安慰才是。
    太子太傅窦婴也不想表现得太没人情味,挥挥手,算是批准了。
    刘荣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奔出去。河间王刘德摇摇头,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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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学生走远了,
    窦婴从坐具上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刘荣的手书翻阅。
    看着看着,窦婴太傅无声地笑了。
    虽然前后几封贺表都称得上‘词句典雅’‘字体隽秀’,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得出最后一篇的书法明显比之前的艰涩了几分。这说明写字之人心思浮动——显然,刘荣内心并没有他外表呈现的那么镇定平和。
    ‘心性不稳?或者,关心……则乱?’窦婴缓缓地摇头。
    随手将几封半成品表章放回案头,魏其侯窦婴站直了身子,负手朝太子宫内宅的方向,心里头暗暗地庆幸:‘幸好是栗良娣先生了儿子,否则,太子宫加上掖庭宫……非乱套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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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京都长安鲁王官邸 ——
    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江都王刘非将马鞭甩给长随,然后问狂奔着来迎接的鲁王官邸属官:他家兄长和小弟现在在哪儿!
    鲁王家的门大夫毕恭毕敬地行礼,回话:“大王与胶西王幸‘西苑’。”
    不等门大夫说完,刘非往左一拐,熟门熟路地往深里走。
    大汉的江都王刘非是马上藩王,带过兵打过仗的人物,功夫底子好,加上心里有事,脚下就比平常又快了许多。没一会儿,除了当年跟着他一起上阵杀敌的武卫,其他人都落下了。
    可等急匆匆的脚步踏入兄长的起居楼阁,江都王刘非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屋子里,鲁王刘馀怀抱把镶玳瑁嵌明珠的秦琵琶,胶西王刘端则执一柄碧玉长箫,兄弟俩一个拨弦,一个吹管,有应有和,音韵袅袅,好不优哉游哉!
    ‘看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摸摸已经见汗的额角,刘非很不满地瞪着哥哥和弟弟:“阿兄?阿弟?”
    鲁王在百忙中抽空向二弟微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了。
    胶西王刘端却合着双眼,全神贯注地吹奏——简直太过分了!
    “阿兄,阿弟……”刘非挑起一道眉毛,故意拉长了声音问:“欲知中宫所出……细弟耶?细君耶?”
    吹箫的吹箫,弹琴的弹琴。
    ——这回,连个抬头打招呼的都没了!
    ‘装腔作势?’
    江都王刘非立时给气得横鼻子竖眼,没搭理上前来想帮忙宽外衣的内侍,直接抛下句‘想知道结果,就跟上来亲自问’拔腿就出了屋子。
    走在穿堂外的长廊上,大汉江都王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听后面的动静。
    没失望,
    不多会儿,身后传来金属和石质地面碰击的声响——在大汉帝国,只有天子和藩王的鞋履底会装上铜质或铁质的防滑钉。
    ‘装啊……再装啊!哼!’
    江都王刘非嘴角弯起志得意满的笑容:‘就不信你们能忍得住!真不关心,何必滞留京都那么久?两个月前就该回鲁国和胶西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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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长乐宫掖庭 ——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啊……哈哈哈!”
    ……
    未央宫的掖庭,栗夫人在笑!大笑!狂笑!
    随着夸张的表情和剧烈的笑声,
    高耸的复杂的宫髻松了,原本精致到无暇的妆容坏了,脸上的米分污去了一半,粘在衣领和前襟上;金簪珠簪宝石钗子横七竖八地半挂在鬓边,危险地抖动着……
    宫室里几个资深老人彼此看看,脸上都透出惊异和不解——颠覆,太颠覆了!
    在记忆中,眼前这位栗家美人儿自十二岁选入当时的太子宫起就深谙获宠之道,对美丽的追究更是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时时刻刻要把最好的仪容呈现在人前,唯恐一丝一分的疏忽导致失却君主的欢心。
    如此不顾形象的行为出现在栗夫人身上,简直是不可想象!
    就算今日大喜连连,栗夫人也不该失态到这种地步啊!
    栗夫人却仿佛丝毫未意识到众人诧异的目光,兀自趴在窄榻上,捶着榻沿,大笑不休——她已经笑得坐不住了。
    “嗬,嗬嗬!”
    重重喘口气,栗夫人霍然站起,越过奴仆,大踏步走到宫室的门外,手指着南边椒房殿方向,反反复复地大声呼叫:“天……从人愿呀!”
    “天……从……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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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汉京都长安城馆陶长公主官邸 ——
    内宅正中心的北院中,体型无限趋向于圆球形的长公主家令一把揪住个刚走出来的大侍女,紧张兮兮地探问里面的情况:“长公主……何如?”
    消息报进去有一会儿了,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
    侍女甩开胖家令的肥手,中规中矩地给出答复:长公主那里没任何异样——知道之前,长公主正在修剪盆花;知道消息后,长公主还是给月季修枝剪叶;一切如常,没什么变化。
    ‘按说,不应该啊!这么要命的情报。’家令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犹疑不定,
    怎么会没反应呢?以他们家长公主的性子,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是如此险恶的态势,能处之泰然?话说,他就是因为怕被台风尾扫到才特意找人进去汇报,而不是自己亲自去。
    侍女见没什么事了,正要离开;没想到又被家令拦住了。
    “太子?隆虑侯?”
    胖家令接着问——两位公子那边,消息也送去了吧?
    侍女稳稳地点头,西跨院和东跨院她都派人去了;看天色,侯太子与隆虑侯都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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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北院正楼 ——
    与胖家令说话的侍女没撒谎,长公主的卧房的确一如既往的安静。
    所以门外廊下的阉侍和丫鬟们守在规定的位置上,一个个气定神闲。对他们来说,今天就是个平常的日子——九重宫阙中的皇后生的是皇子是皇女,是达官贵人们操心的事。至于他们,横竖都是伺候人的命。
    长公主的房间,室内和户外一样静静的。
    卧室中央,鎏金的绿藻凤尾宫灯与画梁上悬挂的明珠相映成辉。
    风,从没关严的高窗的缝隙中吹进来……灯光烛影,摇摇晃晃照在地上散落的断枝、碎叶和花瓣上。
    雕刻着吉祥图案的象牙柄小剪刀无奈地横尸当场,与地上的片片残红相拥而泣——不用问,此时的月季花盆只剩下光秃秃的荒凉。
    刘嫖长公主无力地靠在窄榻上,垂着头,手撑额;从来风神飞扬的玉容上染上陌生的苍白和憔悴,仿佛所有精力和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家令熟悉的声线通报时间差不多了,问女主人是不是现在就传晚餐。
    ‘哪有胃口啊?!’
    馆陶长公主自榻上半坐起,厌烦地一挥袖子:“否!”
    宽宽的丝绸长袖在裙摆上涌出层波浪,升起又垂落,袖缘上的点缀的云纹玉雕片无意中碰到什么,发出一声清清脆的‘叮’!
    长公主随手一探,打窄榻和靠枕之间摸出件玉器:
    成双成对的比目鱼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古雅的纹饰尽是岁月的沉淀;黄玉淡淡的柔柔的,晶莹润泽得仿佛是爱侣含情脉脉的目光,温暖人心。
    握入手中,摩挲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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