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唐生活十五年,他越来越不像异国人了,见他们在吃饭,还顺手拿起了桌上的胡饼跟着吃了起来,哪怕裹得不是羊肉,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另外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用意。
见他们都不说话了,源伊澄也不再故弄玄虚,用帕子擦了擦手,便从怀里拿出一张凭帖来,这还是那家长安城最大的柜坊——钱钱柜坊开出的。若说与卫瑕手上的那张有什么不同,大概就只有数额的不同了。
这可是五十万文钱啊!
“这钱给你们也成,只要你们应了我一件事。”他抖了抖手里的凭帖,紧接着,目光却投向了屋子里摆着的那尊神像,“我想见见,酆都大帝。”
如果他眼中不是一片清明,引商怕是要觉得他喝醉了。
纵使他有再多的银钱,酆都大帝是他们这些阳世的凡人想见就能见的吗?她都不知道如何见到酆都大帝,又怎么满足他这个要求?
这个提议太荒谬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是。
但是源伊澄却没有这个自觉,说话时又将凭帖塞回到自己怀里,说着,“等我见到酆都大帝,这张凭帖就送你们。”
看他的神情,倒像是觉得自己一定能见到酆都大帝。引商睇了一眼卫瑕,示意对方说些什么。
他们几个人里,卫瑕最聪明也最会与人周旋了,甚至是与源伊澄相识最久的一个,如果让他开口,总能稍稍弄清源伊澄到底想做什么吧。
可是卫瑕在感受到她的目光之后,却沉默了好一会儿,该吃饭就吃饭,待大家都已经谈起了房子的风水时,才突然开口问道,“上一次贵妃突然传召我们几人入宫,是不是先生您出的主意?”
源伊澄的动作一滞,没否认。
卫瑕便继续说了下去,“入宫的前一夜,我隐约觉得窗外有人暗中窥伺,那时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现在想想,应该是先生您的式神。”
他并未猜错。
源伊澄从袖中拿出了几张纸片小人,不知念了些什么,那小人就化作了眼遮白布的女子模样。
玄、麻、佐尽皆偎依在自己主人的身边,那夜偷偷窥伺过卫瑕的玄稍稍往前站了站。
生平第一次见到阴阳师所谓的“式神”,卫瑕的眼中也闪过了一抹惊异,可是紧接着便收敛起了自己的神色,平静的看向面前之人,“先生若有不解之事,尽管直言,何必要借贵妃之力探个究竟呢?”
语气虽平淡,但也着实是不客气。
意外的是,源伊澄倒没有多少窘迫之意,仍是从容的坐在那里,笑道,“这里不比我的家乡,怪只怪你们大唐的人也太狡猾了一些,各个都不如看上去那么简单。有些事情就是要拐着弯来做,不然无法使人信服。”
第一次听说这个道观时,他这个出身名门的阴阳师自然不屑一顾。可是世事难料,与这些人相处越久,他便越是好奇他们各自的秘密。在长安生活十五年,唐土最令他着迷的无疑是鬼神传说。
既然自己打探不出什么,那就借贵妃的力弄个清楚——他未曾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妥,唯独想不到华鸢在大明宫的那一番话,竟让贵妃忘记了传召他们入宫的目的。
眼见他对自己做的事情毫不否认也全不在意,引商本以为卫瑕已经无话可说了。可就在这时,卫瑕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们东瀛有东瀛的冥府神明,何必要见酆都大帝?”
“我在大唐生活至今,与你们一样信奉鬼神之说,既然身在九州,自然要见见九州冥司的至高神明。”源伊澄倒是回答得十分诚恳。
“可惜我们这间道观不信奉酆都大帝。”
“不信奉又何必供了这尊神像在此?”
卫瑕抬眸看了一眼身后的神像,认真问道,“是谁告诉你,这是酆都大帝的神像?”
源伊澄觉得好笑,“这若不是酆都大帝的神像,又是谁的?我见过的道士不比你们少,人人都说超渡亡魂之时定要奉祀酆都大帝。”
卫瑕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这明明是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像。”
见对方说得那般坚定,源伊澄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扯着嘴角笑了,他定睛看了看面前的神像,一瞬间差点被卫瑕那一本正经的表情给唬住,可是最后还是坚持己见,“你们当我真的不知道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像是什么样子吗?这尊神像连九头狮子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太乙救苦天尊座下有九头狮子?”
“古书典籍……”
“古书典籍所写的不一定为真。”
“古书典籍不一定为真,那与你们相熟的那个阴差的衣衫上绣着的难道不是青狮吐焰吗?”
“小小阴差可见不到酆都大帝的面。”
“我也未曾想过借阴差之力。”
“那远远高出阴差地位的人是谁?”
“崔判官……”话一说出口,源伊澄也慢慢反应过来了。
卫瑕终于笑了笑,“那我们几人之中,谁才是崔判官呢?”
源伊澄能这样肯定自己可以见酆都大帝一面,定是因为他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源伊澄本以为对方是因为知道了花渡的身份,才有了这样的念头,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么,阴间数不清的鬼吏凌驾于阴差之上,他偏偏说出了崔判官的名字,想来,他无意间发现的正是这个崔判官的秘密。
若是源伊澄没有这样回答,卫瑕还有别的法子。幸运的是,对方没料到他会这样拐着弯的问起这个问题,一时没有防备就说了出来。
当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道观里霎时间鸦雀无声,就连冷风刮门的声音都似乎小了许多。
引商捋了捋混乱的思绪,然后瞪大眼睛望向卫瑕,无声的询问他,他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诓源伊澄的?
相较之下,源伊澄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再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但也未将目光投向任何一人。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僵硬了许多。
最后打圆场的竟又是卫瑕,“凭空猜测罢了,还望先生见谅。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收拾好东西之后,各自回房。只剩下引商一人客气的送源伊澄出门,走到门口之后,她也知道这几个式神不是外人,便看向面前的男子,直言问道,“先生,我有一事不解。”
“想问卫三口中那个崔判官是谁?”源伊澄以为自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可是引商却摇了摇头,然后问道,“无论你们说的是谁,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存心不想让他好过?”
今日之事,看似是卫瑕一言点出了事情真相,事实上,仔细想想就会发觉,源伊澄一开始就存心想要暴露那人的秘密。
正如他自己所说,“有些事就是要拐着弯来做,不然无法使人信服。”
若他直接跑来告诉他们,他们身边有个不得了的人物。引商怕是不会信的。哪怕他说的再委婉也一样……可这样一番折腾之后,几个人心里却都偷偷犯了嘀咕。
对于她这个困惑,源伊澄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睃了一眼道观里面那尊神像,笑笑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引商在心底重重的哼了一声。但是转身回屋的时候,却又想到了他和卫瑕刚刚所说的那番话。
说者有心,听者如何能做到无意?
*
翌日一早,几人似乎都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忘了个干净。难得一个大晴天,卫瑕干脆提出要去城里逛逛。
不难看出,他实在是放不下平康坊的那座宅子。
只是几人一起进了城之后,亲眼见了那座宅子的引商却突然觉得这房钱不必再凑了。
那竟是一座二层的小楼,建于平康坊闹市之中,一个大宅子该有的全都有,看模样着实不错,就连风水都是极佳。
可是,这世上哪有将道观建在青楼旁边的?
☆、第64章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卫瑕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坚称自己是看中了此地的风水和小楼的精致,绝不是看中了两边青楼妓馆的娘子们。
引商自然是相信他的,但也不得不提醒他,道观是修道之处,纵使无意入了红尘,也绝对不能建在这种地方。
不过除她之外,天灵和华鸢似乎都相当中意这座宅子,自顾自的商量起要将神像摆在何处,好像已经把这宅院当做自己家了一样。
卫瑕也不是不知道道观不适合建在此处,可是几日前他无意路过此处,就一眼相中了这座小楼,在犹豫了许久之后还是问了价钱。
几个人的想法第一次出现了分歧,坚持己见的引商不甘心,想要再拉上一个人支持自己,可是左看右看,华鸢和天灵都站在了卫瑕那边,花渡又不在身边,她闷头想了一会儿,直到余光瞥见金吾卫的队伍在坊外经过的时候,很快便有了主意。
赵漓今日还是因为公务才带着下属出门,眼见着一个人影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吓得他差点抽刀挡在胸前,可是紧接着就看清了对方的模样,然后又听这个少女问道,“你说,道观是不是不该建在青楼旁边?”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的,不过赵漓在见了她之后,也刚好想起了自己家中那桩怪事,于是扭头吩咐其他人先去处理公务,自己则主动提出要与她去平康坊内看看。
他看这座宅子看得十分入神,但是从始至终都是愁眉不展的模样,这表情不由让引商误会他的想法与自己相同,正想让他开口说两句劝劝其他人,就听他突然开口道,“我堂弟最近有些奇怪。”
说着,也不顾在场几人想不想听,就哀声叹气的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他说,自己有个尚且年幼的堂弟,今年未满五岁,常与家中下人的孙女玩闹在一起,可是那户人家经常打骂孙女,每到这时,哪怕相隔两个院子,堂弟都能听到那女孩的哭声。而这还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最稀奇的是,这几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户人家竟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别说打骂孙女了,就连靠近一步也不敢。赵漓那位堂弟也好像藏了什么秘密一样,时常与那家人的孙女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家中但凡有阻拦他去找那女孩的人,大多会莫名其妙的一觉睡过去,再醒来时,那个小堂弟已经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不仅如此,家中更有下人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曾见到那两个孩子在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自言自语。”说到此处,赵漓已将期待的目光向几人投了过来。
不过这一次他算是学聪明了,心知不能空手请人帮忙,连忙又添了一句,“你们不是想买这座宅子吗?不够的钱,好说。”
赵家在长安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高门世族,为了家中子弟的安危,自然会许下重酬。
引商犹豫了片刻,最后对钱财的渴望还是占了上风。买不买这座宅子是其次,先将报酬拿到手才是真。
几人在前往赵家的途中,难免会路过那家钱钱柜坊,这家柜坊的名字起得很是直白,掌柜也是出了名的吝啬,恨不得视财如命。引商远远望了一眼,竟发现李瑾带着一群金吾卫的将士站在里面,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倒是赵漓看到了她困惑的目光之后,解释给她听,“大将军最近在查一桩案子,刚好与钱钱柜扯上了关系。”说罢,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听说前些日子大将军府上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若是找你来问,你可要小心些。”
至于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赵漓只说自己也不知道。
走在两人身边的卫瑕将他们的话听了个清楚,见这两人在尚且弄不清情况的时候就一脸的紧张,不由笑了笑,“大将军他哪有你们想的那样吓人?”
这话由谁说,也不该由他说出口。几人都带着诧异看向他,很好奇被李瑾“欺负”得最惨的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而卫瑕只是摇摇头没再说话。他腿脚不便一直走在几人的最后,引商为了照顾他的步伐,也跟着他一起走在后面,待两人渐渐与前面三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之后,她才听到对方低声回答了她的困惑。
“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们也明白。很多时候,大将军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与我之间,有时候只是一时之气,不必放在心上。”
卫瑕依稀记得自己与兄长第一次见到李瑾时的场景,那时对方还不是金吾卫的大将军,而是吴王的长子,堂堂陇西郡王。在那场宴席上,本不想与文人墨客打交道的李瑾一眼瞥见了传闻中的卫氏兄弟,当场改了主意决定留下。
卫郎貌美。
之后的事情只能说是世事难料,无可奈何。
有些事已经无法挽回,卫瑕没有权力也没脸对此妄言。而旁人,怕是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心境。
*
赵府建在永宁坊,旁边则是朝中其他几位官员的府邸。
在进门之前,赵漓突然面露难色拦在了卫瑕面前,“三郎,您一会儿可要小心些。”
这时候的卫瑕自然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不等赵漓话音落下,一个少女就冒冒失失的从府内跑了出来,“堂兄,你怎么这个时候回……”
这话还没说完,赵颜已经呆在了原地,活像是被人拿棍子猛敲了一下,已经有些发傻了。
卫瑕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引商几人倒是亲身经历过的,就在几个月之前,这位赵小娘子正是因为痴痴想着要嫁给卫瑕,才搞出了扶乩迎神之事,险些丧了命。
有赵颜在这儿,卫瑕可不是要小心点。
“有外人在,你跑出来做什么。”赵漓立刻板起了脸,拿出长兄的架势要求妹妹回屋子里待着去。可是赵颜做梦都想着能见到卫瑕,又怎么会听他的话,眼见着兄长就要动武了,连忙嚷道,“我知道……我知道煦儿出了什么事。”
她聪明,虽说卫瑕出家当了道士一事还算不上人尽皆知,不过一看其他几人的打扮,再想到兄长最近都在为赵煦的事情犯愁,便猜到了几人来此的目的。
听她这么一说,赵漓就算想要强行把她带回内院都做不到了,只能任她窜到几人面前说道,“煦儿的事,我这个做长姐的最清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