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远摇摇头,坦率地说:“不喜欢。”他有喜欢吃的东西,有喜欢的颜色,有喜欢的书,但人与人之间,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情绪。他跟叔爷爷之间,只是生存与依赖的关系。
金阳松了口气,然后又好奇地问:“不喜欢,为什么还让他来给你开家长会呢?”
容远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小金阳听不懂。他有很多亲人,每个亲人都很爱他;他还有很多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都很疼爱他的叔叔阿姨,所以不能理解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他问:“那你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容远厌恶地说。
“怎么可能?”金阳反驳,说:“每个小孩都有爸爸妈妈,不然你从哪儿生出来呢?”
容远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个故事,认真的说:“我就没有爸爸妈妈,我是从桃子里生出来的。叔爷爷在河里捡到一个大桃子,劈开以后,里面就是我。”
——也许是他说话的态度太认真太肯定,这个拙劣的谎言一直欺骗了金阳整整五年,一直到他开始上生理课的时候,他都深信不疑地认为有些小孩子是妈妈生出来的,有些小孩子是大桃子生出来的。时效如此之长,也可能跟每个听过他这种说法的大人都哈哈大笑不去纠正有关,时至今日,亲戚朋友之间一提起这件往事,还是会捧腹大笑一阵。
金阳在学校是个很受欢迎的小孩,但也许是因为备受老师的宠爱和女生的喜欢,有些男生就很讨厌他。
学校的夏季运动会上,金阳帮老师把喝彩加油的小彩旗给班里的同学一人发了一个,发完后见还剩几个,正好看到容远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就想过去给他送一个,然后几个平时不太搭理他的男生拦住他说:“金阳,老师让我们去搬点东西过来。”
金阳不疑有他,觉得还是班里的事重要,说:“嗯,好,我们走吧。”
那边容远已经看过来了,金阳跟他挥挥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跟着几个男生离开。
然后金阳被他们带到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小楼里的地下室里,在金阳左右张望找老师的身影时,几个男生用力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地上,有个人还踢了他一脚,骂道:“讨厌鬼!马屁精!老师的跟屁虫!你就在这儿待着吧,我看谁能找到你!”
几人嘻嘻哈哈跑出去,“哐当”一声把地下室的门锁上,还在外面喊道:“哈哈哈……活该!讨厌鬼!晚上被鬼吃掉!”
金阳坐在地上,看看周围黑漆漆、又破又脏的环境,害怕极了,“哇”地一声哭起来。
金阳被锁的这个地方,是学校的旧宿舍楼,计划过段时间就要拆掉盖新楼的。金阳哭了很久,都没有一个人来。
当天傍晚,台风登陆,暴雨倾盆。
旧宿舍楼本来就地势偏低,加上年久失修,墙壁都裂开了好几道裂缝。在雷声和暴雨声中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金阳忽然听到哗啦哗啦流水的声音,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一看,墙壁上方铁栅栏隔开的小窗户和墙上的裂缝里,都有大量的水哗啦哗啦流进来,没过多久就在地上积了一层淹没脚踝的污水。
地下室里堆着些旧的桌子凳子,金阳忙手脚并用地爬到一张桌子上,看着那水位越来越高,四周又黑又冷,树木在风雨中发出可怕的声响,时不时劈开天空的闪电在屋子里投下鬼魅般的阴影。金阳扯着嗓子哇哇大哭:“爸爸——妈妈——”
水位上涨得越来越高,渐渐淹没了桌子,涨到了金阳胸口的位置。
其实如果在桌子上垫着凳子的话,他还能再沾得高一些。但爬上来的时候金阳并没有想那么长远,凳子都堆在桌子下面,此时已经被水给完全淹没了。他哪敢跳下去在黑漆漆的水中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凳子给捞出来?
金阳靠着墙壁,恐慌极了,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绝望和恐惧的滋味。
忽然一道光从外面闪过去,雨声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喊:“阳阳!”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救命啊!”金阳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
手电筒的光透过地下室的小窗户照进来,容远趴在窗口一看,就看到了哭的满脸通红眼睛红肿的金阳。
“你等等!我这就救你出来!”容远喊道,然后跑进宿舍楼去开门,结果发现通往地下室的整个通道被水淹了,露出一小半挂在上面的铁锁,他没有钥匙,而且他还不会游泳。
容远又跑回去,跟金阳喊道:“你等着,我找人来帮忙!”
眼看着他就要离开,金阳怕极了,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要走……哇哇哇……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小远!小远!不要走……哇哇哇……你走了我会被淹死的……”
容远拿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水已经淹到了金阳肩膀的地方,他靠着墙壁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离水面远一点。光照亮的同时,容远也看到男孩一向明亮的大眼睛中盛满了对生的炙热渴望和强烈的恐惧。
他一瞬间觉得,如果自己此时转身走了,跟杀了他没有区别。
容远趴下来,从铁栏杆中把手伸过去,说:“你游过来,拉住我的手!”
金阳很小的时候就学过游泳,他看看黑黑的水面,再看看容远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一咬牙,用力蹬了一下墙壁,向着光亮处游去。
地下室的窗户开得很高,金阳游过去试了两次还是够不到容远的手,容远紧贴着墙壁努力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终于在第三次的时候两人手掌相握。然后他两只手一起用力,硬生生把金阳从下面拽上来,让他也抓着栏杆。金阳脚下没有着力点,这么长时间又累又饿又怕,早就耗干了体力,全靠容远死死抓住他才没有掉下去。
容远把手电筒的镜面朝上用身体固定在一边,指望着有什么人看到这束光会来找他们。大雨从头顶一直浇下来,雨水哗啦啦从他身边流过灌进地下室里。两个孩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对方,在这末日一般的黑暗和水泽中,只觉得对方身上微薄的一点温暖是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
把车停进车库的时候,故事也到了结尾。郑怡柔说:“那天晚上我们找这孩子都快找疯了,后来有个老师看到学校宿舍楼那边有束光,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找过去,就看到他们两人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抓得紧紧的,人都快昏过去了,手还没有放开。那时候,水已经淹到阳阳脖子那儿了,再晚一点,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原来还有这样的往事。”周云泽也感叹道:“虽然遇到了危险,但同时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好朋友,也是一件幸事。”
“是啊。”郑怡柔怜爱地摸摸金阳的脸,后怕地说:“要是没有小远,只怕我的阳阳现在也不在了。”
金阳含笑贴了贴她的掌心,眼神温暖又孺慕,他安慰说:“妈你放心,我将来还要给你和爸过百岁大寿呢!”
“哎哟,我儿子就是会说话!”郑怡柔高兴地抱着他亲了一口。
金阳抱着她靠了一会儿,右手抓着心口。提起往事,十年前的一幕幕仿佛又在眼前,激烈的情绪还在胸口动荡,久久不能平息。
第78章 集训
容远从迷迷糊糊中醒来的时候,仿佛还置身于梦中的那片水泽中,无边的黑暗和漫天的雨声包裹着他,并不让人觉得恐惧,反而隐隐有些安心。
他拉下眼罩,眼前顿时大放光明。再摘下头戴式耳机,满机舱乘客絮絮低语的声音顿时充斥在耳中。
“醒了?”坐在他旁边的班主任王浩君转过头来看看他,然后从前座靠背放下他面前的小桌子,给他放了一杯水,说:“我刚给你要了杯开水,还是热的,你喝一点。飞机马上就降落了。”
“嗯。”容远低低的应了一声,端起水喝了两口,眼神还是迷迷瞪瞪的,头上睡得呆毛乱翘。
王浩君顺手帮他把头发捋平,问:“上厕所吗?要去的话得抓紧。”
容远摇头说:“不用。”他放下水杯,揉揉眼睛,将豌豆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豌豆跟他开始汇报这段时间里搜集到的新闻和功德变化情况。
过了一会儿,空姐过来收走桌面上的饮料,又轻声细语地让他们把桌板收起来,检查了一下安全带。半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b市机场。
机场外面,一个瘦长脸小眼睛、相貌普通的男人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a市:王浩君容远”几个字,远远看见这标志牌,王浩君和容远走过去,说:“你好,我就是王浩君,这是容远。”
“哦哦,”年轻男人立刻放下牌子伸手来握,“王老师好!容同学好!我是受组委会派遣来接两位的赵祥,叫我小赵就行。车就等在外面,两位跟我来吧。”
他直接伸手要把容远的行李接过去,容远眼睛一扫看到他头顶的“-5879”,愣了一下,在他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就一肘子捣了出去。
“哎哟!”赵祥惨叫一声,往后一倒摔在地上,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叫唤。
“蓄意伤害赵祥,功德-105。”豌豆的提醒随之而来。
搞不清楚状况的王浩君连忙把赵祥扶起来,一边替容远开脱说:“对不住啊,小赵。这孩子在飞机上睡迷糊了,现在还没清醒呢!你怎么样?没事吧?”
赵祥在他的搀扶下才好不容易站起来,捂着胸口勉强笑了一下说:“我没事。”——没事才怪,其实他都快疼死了,也不知道这死孩子怎么劲儿这么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浩君连连说,其实心里有些鄙视赵祥的做作,在他看来容远就是轻轻捣了他一下,疼可能是有点的,但表现地这么夸张就过了。不过自家孩子自家疼,他虎着脸轻描淡写地训容远:“容远,你怎么搞的?还没醒过来吗?还不给小赵叔叔道歉?”
容远看着赵祥说:“对不起。”
赵祥看着他的清冷似水的眼睛,有种整个人都被看穿了的感觉,心里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忙笑道:“没关系,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容远又看了看他头顶的那行数字,确认是“-5879”。在那两人边走边聊天的时候,他特意放慢速度落后几步,低声问豌豆:“豌豆,怎么回事?惩处恶人,反而要扣分吗?”
豌豆说:“《功德簿》开启新规则,是否查看?”
“念。”
“规则十五:负功德在一万以下的作恶者,在未确认其恶行的前提下契约者加以制裁,将按照无功德者的标准扣除契约者功德值。”
容远问:“——也就是说,负功德上万的人,怎么弄死都行。如果在一万以下,我就得先查出来他干了什么坏事?”
“是。”豌豆答道。
容远刚开始有些生气,对付恶棍还需要这样束手束脚,但气了一会儿后,他有想通了——如果不确认对方倒地做了什么、只凭借天眼所见的正负功德值而胡乱打杀,那他跟《功德簿》的傀儡有什么区别?再说了,天眼所见的功德值,就是绝对正确的吗?
拥有《功德簿》和天眼这么长时间,容远发现,《功德簿》对功德值的计算非常机械和死板。比如有个人做了很多好事,然后因为某种原因杀死了另一个人,在法律上他是有罪的,对另一个人的亲友来说他罪无可恕,但在《功德簿》的计算规则中,正功德多,负功德少,相加以后,他还是一个功德为正数的好人。相反,若有个人做了很多坏事以后洗心革面,开始行善积德,但他在善的德行能抵消负功德之前,他就还是个被《功德簿》认定是坏蛋的恶棍。
“豌豆,全面监控这家伙。”容远低声道。
“是。”
虽然不是通缉犯名单上的人物,但五六千的功德值在眼前晃,就像个香喷喷的大鸡腿一直扭啊扭的,让容远视而不见地放着不吃是不可能的。只是已经决定了要放弃“乌鸦”这个身份,那这吃鸡腿的方法,就要他再看情况好好规划一下了。
……
集训队报道的大厅里,熙熙攘攘挤着二十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旁边还有陪他们来的家长或者老师。大人们有的围在负责人身边说话,有的在相互夸奖别人家的孩子并炫耀自己的孩子。而那些青少年们有的在听歌,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手机,还有的居然在这种地方都争分夺秒在做题。容远和王浩君推门进来,靠近门边的几个人下意识地看过来,然后便静了静。再然后,这种安静像是有传染性一样传遍了整个大厅,好些人都不明所以的看过来。
“怎么了,闺女?”容远听到有个家长小声地问了一句,显然这种突兀的变化让他有点发憷。
他的女儿同样小声说:“他就是那个容远……”
这个名字在家长们中间显然很有知名度,一些人立刻目光灼灼地看过来,而且很难说是善意的——五十取四的比例,让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成为了竞争者,而决赛中总分第一的容远,无疑是最凶猛的一只拦路虎。
最过分的是,这只老虎还霸道地拦在三条路上,可恶指数上升到三的三次方倍。
王浩君对这种瞩目显得非常满意,他轻咳一声,挺胸抬头,得意洋洋地带着容远走到最前面,矜持地跟负责人说:“我学生是容远,到这边来报道。请问需要办理什么手续?”
负责人拿着一个掌上电脑确认了身份以后,说:“学校刚送走一批外国来宾,房间还没有打扫出来。请在大厅暂时等一会儿。安排好以后我们会通知您。”又把一张纸质的表格递给容远说:“你把这张表填一下,填完以后交给我。”
容远这才知道为什么这里等着这么多的人,他接过表格开始填写。王浩君到宾馆里面看了看房间里的设施情况,跟容远打了声招呼,空着手到外面去了——男孩子粗心大意,很多生活必须的小东西在采购的时候容易被忽略,到需要用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因此王浩君提前写好了一张单子,打算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先给容远买好。
“嗨,你好!”一个梳着双马尾、眼睛亮晶晶的女孩趴在容远旁边打招呼。
容远扫了她一眼,权当没听见,只顾写自己的。
女孩不觉得尴尬,抓着自己的头说:“哈哈,上次决赛时你是满分吧?最后那道几何体怎么做的?我回去想了好久都没有想明白,能不能请你有时间给我讲一下?”
“你可以问老师。”容远婉转拒绝。
“好吧。”女孩沮丧的低头说,然后重整旗鼓振作精神又道:“我们几个刚约好了这周日到b市著名景点去玩一圈,你也一起来吧!很好玩的!”
“没兴趣。”容远冷淡地说。
两次被毫不犹豫的拒绝,垂着手站在那儿的女孩看着都有些可怜了。他的同伴提高声音喊了一声:“甘蔗!”
实际上名叫甘正的女孩转过头,见同伴招手叫她,忙快步走过去,就听同伴说:“你没见他那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样子嘛!理他干什么?白让他给你一个没脸!”
“我没觉得啊!”甘正傻笑着挠挠头说:“而且我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可怜啊!大家出门在外,就应该要互相照顾嘛!”
“得了吧,那人傲着呢,哪需要你的照顾。”同伴撇撇嘴说。
甘正拉着同伴的手讨好地笑,回头看着独自一人站在前面的容远,又想:真的不会……觉得孤单吗?
……
此次集中训练,化学、物理、数学三个科目就放在三个相邻的b市大学里,彼此之间的距离很近,走路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到。容远他们被安排住在学校内部的宾馆中,两人一间,卫浴俱全,还有书桌衣柜台灯和电视空调等简单的家具。培训期间的一应花费都由组委会提供,还给他们发了一张充了值的学校内部的卡,可以在食堂吃饭或者在超市购物等。这里的管理也并不严格,可以去听课,也可以选择自学,出门游玩也可以,只要每天按时回来就行。换城是自制力不够强的学生在这里,可能很快就会沉迷在电脑或者游玩中乐不思蜀。
但集中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天之骄子,他们的刻苦和钻研精神能让任何对高中生活叫苦叫累的普通学生感到汗颜。同时他们的学习压力也非常大,基本上都要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将大学的科目内容学完,还要将历年的竞赛真题刷一遍,很多人都是每天学习到一两点才睡,早上又很早就起来自习。在这种除了学习以外其他所有事都难以顾及的环境中,这些相处一个半月的五十名学生除了自己的舍友以外,可能也就能认识同期的三五个人。
这样的学习节奏让容远也感到了一些压力,自发地延长了每天刷题的时间和数目。不过更让他感到压力的,是他的奇葩舍友。
容远真心觉得,在五十分之一的概率中遇到这么一位舍友,也真是……挺奇妙的。
第79章 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