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君想透了这些,就离开了京城,往清平县那里去。清平县离京城算不上多远,明夷君御风而行,不过半天工夫,就到了清平县城外。
明夷君有七八年没有回来过,清平县城似乎还和从前一样,除了城楼似乎显得陈旧了些以外,这里与从前简直没有任何变化。
他信步走进城里去,并没有做什么变装。人类是一种记忆力很差的生灵,七年过去了,他相信不会有人能记住他的面容。
实际的情况果然如他所料。清平县的人只是对于城中又来了生人而感到惊奇,并没有人把他和七八年前曾经常住在湛露酒肆里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生活如此艰难,谁还会把七八年前的事情放在心上呢?
他慢慢往县城里繁华的地方走去,湛露家的酒肆就在那条街上。许久没有到这里来,明夷君觉得这小县城破败得可怜。就算是这城里最繁华的所在,也比不上京中的一条小巷。然而这小得可怜的小县城,却让明夷君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尽管这里并没有人认识他,可是他却察觉到某种奇妙的熟悉感,那城墙,那街道,仿佛都认识他,仿佛他本来就应该属于这小城,这小城本来就该归他所有。
这感觉实在过于新鲜,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这里是人类的城镇,与他本来不应该有什么关系,然而他却在这里感觉到了归属感。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湛露的气息。
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她是在这里长大的,她的气息与这座小城的气息如此相似。相似的气息交融在一起,让人有些弄不清到底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走得很慢很慢,离那条小街越近,他就越感到恐惧。他似乎害怕到那里去。
当他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几乎要嘲笑起自己来了。
明夷君不曾知道什么是恐惧,即使是在神殿之中,他神魂离体,而眼前的红衣仙人正对他举着剑的时候,他也未曾感到过恐惧。凶兽居然也会害怕,这简直是个笑话。
然而此时他的恐惧是真实的,他并不会否认这一点。最强大凶兽的恐惧源于最为柔弱的人类的女子,这样的事情听起来显得很奇异,其实却很自然。
离那条街越近,湛露的气息就越浓郁。
他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她的气息,她的气息似乎赋予了街道神奇的力量,让这条小街在他的眼中变得如此亲切,如此温馨,如此可爱,而又如此……令人恐惧。
他不敢想象,如果他走到酒肆的门前,看见酒肆的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他的心情会变成什么样。明夷君一向对他自己的推算很有信心,然而这一次,他却要害怕他所算出来的结果并不真实,担心事实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
不过无论他走得多慢,他最终总是要走到的。远远地,他看见那破旧的小酒肆,看见酒肆前面的树开出艳丽的花朵。看见有一个窈窕的女子背对着他,拿着长扫帚清扫着散落在地上的花瓣。
那女子的身姿极为美好,动作非常娴静,她背对着他,露出雪白的后颈,她的头发漆黑浓密,被梳成发髻,仿佛乌云。
她深红色的衣服上绘着大团的花朵,有一种沉静的美。
明夷君认出了那个背影,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攥紧了拳头,锋利的指甲刺破了手掌上的皮肤。
鲜红的血滴落下来,渗进了土壤里。可是他丝毫也不在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比起能看见她的欢欣,这一点点血又怎么可能会引起他的注意呢?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眼前的情景如此美好,简直要让他担心他眼前所见的并不是真相。在神殿中的那几年,他眼前所见的虚幻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神殿中的精灵不断变成她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每次都让他欣喜,然而最终迎来的总是失望。
在这种不断的变化和幻象的迷惑之中,明夷君觉得自己简直要变成了如人类一样的生灵。如此软弱,如此患得患失。
明夷君是强大的凶兽,他未尝体味过软弱,他并不喜欢这样,然而,他却无法割舍与这软弱相伴而来的甜美。
他渐渐走得近了,更近了。她没有发现他,仍是专心低头扫着地面的花瓣。他张了张口想要叫她,可是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渴而嘶哑,他好像发不出声音来。
然而她终于察觉到了有人正在向她走过来,她把扫帚放在一边,转过头去往他那边看。
她看见他了。
她好像看见了本来不应在这世上存在的东西,她的神情仿佛难以置信,她看见他站在那里,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的样子不像是凶兽,而是仿佛神只。
啊,不对,不是仿佛神只,在西南的那方向,确实是有人将他当做神只敬拜的。但他们所敬拜的那操纵着雷霆万钧的凶神与眼前这个男子似乎并无一点相同之处——
此刻他温柔如水。
这一次他是真的了,不再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影子,不再是一缕幽魂,不再是梦里的幻象。
两人这样互相对望着,一言不发,仿佛害怕一开口说话,对方就会化为泡沫消失。
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伸出了手。
当指尖轻轻地接触到指尖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下。
真的……碰到了……
对方就在这里,不再是幻象,不再是影子。
她的手有些凉,他攥紧了她的手,抬头再看她,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
“郎君……郎君……”她泣不成声,只是一遍一遍不住地叫他。
她叫一声,他就答一句。
“嗳。”
居然就这么来回对答了十七八句。
明夷君心中本来悲喜交加,心情如人类般激荡不安。此时看见她哭的样子,他却突然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带着露水的仙桃儿,惹得他又馋了。
他过去舔了舔她的眼睛,把她的眼泪舔去了,随后,他皱了皱眉:
“太咸啦。”他说。
看他这么一本正经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来,惹得她笑起来,又哭又笑,停不下来。
看见她眼泪还没干,他又舔过去,从她的眼角舔到面颊,再舔到唇边。她的唇又红又软,像一种奇妙又美味的点心,他轻轻吮了一下尝了尝味道,然后就不断贪婪地纠缠吮吸,仿佛永远也不会餍足一般。
湛露的眼睛睁大了。
他的唇也很软很软,他的舌头有些粗糙,纠缠着她的舌头,让她觉得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没处抓,没处挠。只得紧紧抱住他身子,好像才稍稍解了一点痒意。
他舔吻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煞有介事地评价着:
“这里倒是甜得很。”
☆、第72章 血液
尽管此时的明夷君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像人类,但他还是愿意用他自己更习惯的方式来形容湛露给他的感觉。她像是凝固了的蜜糖,只要轻轻舔舐,就可以尝到她的甜美。她的甜好像是从毛孔里沁出来的。
他不喜欢她的泪水,泪水的味道有些苦涩。但他是贪婪的,他不肯让泪水白白流走,就这样浪费掉,这些都是他的,因此他要全都尝一遍。
他是饕餮,他永远不会满足,他拥抱着她,口边鼻端全是她的气息。真好,她是真的,她就这样在这里。他希望时间可以就这样停下脚步,让他可以多抱她一会儿。但时间是不会停止的,而他到底还是放开了她。
两个人一起携手走进酒肆去,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的身后,方才明夷君站过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的人。
那个人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弯下腰,低头捏起了一点泥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又放在嘴里尝了尝。
那泥土沾染了明夷君手上的血,变成了深褐色,那黑色的人尝过那泥土,露出一笑:
“有趣。”
他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把沾了明夷君血液的泥土包在手帕中,藏在怀里,转身离去。
明夷君并不知道有人收集了他的血去,他正坐在酒肆里,听湛露讲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那日神殿之中有仙人闯入,明夷君收到睽君他们的示警之后,就立即回去,甚至没能来得及与湛露道别。幸好湛露有阿箸娘子相伴,因此虽说一时间有些慌乱,最终到底还是镇定下来。她本来打算继续在京城等他,不想她在京城的房东打算收回房子。湛露思前想后,觉得既然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与其在京城漂泊,还不如回乡,于是她们就又回到了这里。
终于回到了家乡,湛露的心情非常复杂。她曾经在这里与明夷君度过最美好的时光,也曾经历过难以言喻的痛苦。然而人总是会对自己长大的地方有着更多眷恋。
时光改变了很多事情,对面的得意楼早已换了主人了,据说春娘做县丞的公公升到了临县做县令,因此他们举家搬走了。对面的酒楼早已经被别人盘下,也不再卖什么好酒,只是卖些吃食,搭配些寡淡的村酒罢了。湛露听闻,想到从此再也看不见春娘穿着扎眼的衣裙在对面迎客,庆幸的同时却也有几分遗憾。
还没来得及好好和她一较高下呢,她就这么走了。
明夷君也对湛露讲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擅长讲故事,他的故事很短,却让湛露惊得屏住了呼吸。
湛露见过明夷君战斗时的场面,她看过他杀死天兵,却没见过他与更强大的对手搏斗。明夷君将那红色仙人差点杀死他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湛露却想象出了当时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睁大了眼睛看他。
她小脸青白,样子像是吓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情啦!这次若是你的神魂没能及时回去,非叫那个红衣服的仙人杀了不可!”
明夷君只是摇头笑笑: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样的蝼蚁,也不过只敢在这种时候暗算我罢了。再说我已经活过这许多时光,如今就算是死在那仙人手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湛露皱起眉来,似乎对明夷君说的话感到不满:
“郎君不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一回事,却不肯想想阿露还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明夷君爱怜地用手指头刮了刮她的鼻子:
“傻姑娘,你别忘了,就是因为挂念着你,我才让神魂离体出来看你呀。我本来被困在神殿里,连外界的时间都不知道。我害怕等到我有了机缘出来,就再也看不见你,只能见到你坟上的一抔黄土了。”
听了明夷君的话,湛露的面颊微微发红。她抬头看见明夷君面上带着的笑意,用力攥紧了他的袍袖:
“郎君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
她的手攥得紧紧的,抿着嘴唇等他的答案。
看着她这样子,明夷君感到自己的心变得非常柔软。他伸手抚摩她的额发,就像从前他经常做过的那样:
“不走了,这次的事情已经完了,天宫那边损了十二个仙人,一时半会之间大概还不会来给咱们找麻烦。从今往后,我一直都陪着你,好不好?”
湛露重重点头,松开明夷君,慌慌张张站起来要走:
“那我就每天做好吃的东西给郎君吃!这阵子我厨艺提高好多,郎君还没有尝过。我这就去给郎君做饭!”
明夷君见她忽悲忽喜,只觉得心里动情。揽住她腰身,拉她坐在他腿上,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
“别的还是先算了,这会儿……我只想吃你。”
☆、第73章 夜车
见面之后,就是无尽的缠绵。
那间小小的卧房,曾经是她少女时的闺房,也曾是他的居所。多年以前,有无数个夜晚,他们曾经在这里同榻而眠,安慰彼此的孤独。
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只知道他的怀抱温暖,可以畏缩在他的怀里取暖。然而此时她已经长成大人,有着从前没有的修长身姿和丰腴体态,也更懂得欣赏他那坚实的身躯。
在京城的那时候,他们也曾有过这么亲密的时候。不过那时候的触感无论怎样真实,湛露清楚地知道那是梦,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一切就会终结。
她并未真正在祭台上把自己献给她敬拜的邪神,她心爱的怪兽。她也未曾真正和他融为一体,成为和他一样的存在。
这让她的内心始终空虚,而时间的不断流逝更让她感到疲惫,在长久的等待之中,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变成一具空壳。
他不在这里的时候,每当到了夜晚,她都会独自坐在铜镜前面,用手指轻轻抚摩自己的脸。她的面容始终年轻,始终美貌。仿佛时光并没有从她的面颊经过。
时光就是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的躯壳。
她的手划过面颊,划过她的脖颈,划过她自己的身体。她是知道自己的美丽的。然而如果他不在这里,那么这具美丽的躯壳就只是躯壳而已,与尸体没有什么区别。别人看不见她的苍老,然而她自己知道在这具躯壳里面,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心已经因为等待而憔悴,时间放过她的外表,却没有放过她的心。
如果他再晚回来几年,湛露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从来不敢想这事,这让她恐惧。是的,她恐惧,她所害怕的东西不是明夷君,不是时间,也不是那些她弄不明白的天上的神仙。
她害怕的东西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它本来也应该算是她的一部分,它却蚕食她的精神,她害怕如果任由它发展下去,她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厌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