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还穿着白天的那一身衣服,向来挺括的衬衣上有点褶皱,脸上也带着疲倦的神色,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陆霜年微微皱起眉,她一边调整着自己的袖口,一边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小陈表情严肃,“陆大夫,院长说具体情况让你去他的办公室了解。我也不清楚。”
陆霜年点点头,“行我知道了。”她冲小陈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大步朝院长办公室走去。
院长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陆霜年敲了敲门,便直接进去。
“陆大夫来了。”王院长站起身来,他的表情格外凝重,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惊惶。
陆霜年走进办公室,然后把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两个人。
两个军人,一个少校一个中尉,都是表情肃然,脸上紧绷绷得没有一点笑模样,看见陆霜年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王院长不安地搓了搓双手,对陆霜年道:“陆大夫啊,今天下午呢,咱们医院接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伤员,伤情也比较严重,所以医院希望能由你来做这台手术。”
陆霜年微一挑眉。——这院长大人倒是开门见山啊。
她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的两名军人,办公室里的高压气氛显然是他们造成的。
“我得知道伤员的具体情况,没有病历也请说明受伤的原因吧。”
两名军人对视了一眼。年轻些的那个中尉开口道:“医生,伤员的身份我们不方便透露,可以告诉你的是炮弹破片伤,医务兵说弹片被卡在肩胛处,靠近动脉。下午医院的专家已经进行过会诊了。”说完便又是一副“其余无可奉告”的神态。
陆霜年扯动了一下唇角,她道:“我也要看了具体情况之后才能决定能否手术。”女人微微停顿,然后说:“医院和我个人条件有限,这也是为了你们长官的生命安全。”
旁边那个少校军官脸色难看地哼了一声。
王院长不安地倒着脚,看看陆霜年又看看两个军官,赔了个笑脸,道:“陆大夫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外科大夫啦。”他又向陆霜年道:“陆大夫,你看,是不是先去病房看一下情况在下结论?医院和部队都很信任你,一定要把手术做成功。”
言下之意倒是已经替陆霜年接下了这台手术。
陆霜年没再说话,她只点了下头,随即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对那少校军官道:“那么,请少校带路吧。”
那少校冷冷地“哼”了一声,对女人不卑不亢的态度没多说什么,率先出门。
后面的王院长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走廊上灯光昏黄。三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霜年在门口停住脚步,她眯起眼睛。
站在旁边的中尉谨慎地看了少校一眼,在得到后者的点头许可之后打开了病房里的电灯。
床上的人无声无息地躺着,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陆霜年走过去,适应了突如其来的灯光的眼睛深黑如潭。她看着她脸色苍白的病人被几人的脚步和突然变化的光线惊醒,慢慢睁开他的眼睛。
女人直视着床上人的眼睛,她露出一个冷淡又别有意味的笑容。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见面吧,顾宸北。
☆、第21章 性命相托
第二十一章
顾宸北的情况可算不上好,大量的失血让他的脸有种死灰一样的颜色。他用了一些时间来让眼睛聚焦,然后看清站在床边的人。
女人穿着白大褂,一副医生的打扮,一只手cha在衣兜里,歪着脑袋打量着他。
面容熟悉。
顾宸北看了跟在后面的两个军人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那少校犹豫了两秒,带着中尉离开了病房。
“不自我介绍一下么,医生?”
男子的声音嘶哑,可气度还在那儿。陆霜年微微挑了下眉毛。
她并没有遵从对方意愿开口的打算,而是毫不客气地瞧着躺在床上的顾宸北,目光近似于审视。
他们大概有……六七年没见了吧。当年那个还带着青涩少年气质的家伙如今已经完全是个男人的模样了。
陆霜年的目光从顾宸北的脸上划过去。黑沉沉的眼睛,眼尾平滑上挑,威严里头带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戾气。不用想也知道他这些年在战场上造下多少杀孽。陆霜年想起几年前那张报纸上顾宸北的模样,那个时候他似乎刚刚成年,背景里便已经是尸横遍野弹雨枪林。男人的鼻梁高挺,在脸颊上制造出立体的阴影来,嘴唇很薄,象征薄情和冷酷,也许还有尖锐。唇角有两道细微的纹路,也许是太长时间不笑的原因。
当然了,尽管这张脸上缺乏血色,但仍不失俊美。
只是,不太像几年前的那个顾家二少爷了。陆霜年想。
现在的这个顾宸北,和她上辈子记忆中那个冷漠强硬,如同机器一样的“战神”,如出一辙。
记忆总是让人迷惑的东西。此刻陆霜年竟不知道,哪一个版本才更接近于真实。
而她清楚地知道,人总是希望自己记得的是最好最美的,于是总是被欺骗。
显然陆霜年面前的大活人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沉默。
“看够了吗?”
陆霜年微笑了一下,她开口:“足够了。”她淡淡道:“我姓陆,也许会成为你的主治医生。”
顾宸北看着她:“这可真是言简意赅的自我介绍呢。”
女人略带沙哑的嗓音不知为什么,让他阴翳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顾宸北眯起眼睛,打量陆霜年。
女人站得地方有点背光,只看得清简单的面部轮廓,顾宸北不满地呼出口气。
陆霜年神色淡淡:“失血会导致视力下降。”她没有理会顾宸北的目光——要知道没几个人能在那种锋利得好像能捅|进你脑子里的目光下保持镇定。
陆霜年伸手扯开顾宸北的病号服,眯起眼睛。
“初步处理不错,你应该感谢你的医务兵救了你一命。”陆霜年瞧着男人肩膀上颇为狰狞的伤口,说道。
顾宸北没说话。陆霜年离他很近,近得他不需要浪费自己变差的视力就能看见病房里的光线斜照在她脸上的样子。阴影错落,女人不同常人的坚硬的轮廓也显出几分柔和来。
陆霜年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顾宸北低笑了一声。
“你不笑的时候也挺好看的。”
陆霜年愣了一下,她冷淡地直起身来,随手将被单甩回顾宸北身上。哦,她不是睚眦必报的人,这家伙是不是曾说话什么“如果你不皱眉,还算挺好看的”?这种事情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必要恼羞成怒吧?”
陆霜年克制了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她懒得和这位刚刚重逢就变得格外熟络的战神大人斗嘴皮子。
“你的手术我做不了,想保命会辽绎去吧。”
顾宸北也不再逗弄陆霜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正常,竟然会觉得和他这位“阔别多年”的“未婚妻”说这些废话有意思。
男人的声音也沉下来:“辽绎太远。”
陆霜年笑了一下,道:“我猜以您现在的地位,调一架足够平稳的运输机来把自己送回首都去。”
顾宸北没理会女人语气里的嘲讽,“我不能回去。”
陆霜年盯着顾宸北看了几秒。她不喜欢他此刻的语气。
“你在这儿可不怎么安全。”陆霜年说。
顾宸北倒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陆霜年的脸上逡巡一下,像是在考虑她说的真实性。
陆霜年面无表情地回视回去,她看上去不怎么愉快,甚至还有一点不自觉的烦躁和懊恼。——她不该和顾宸北说这些。
顾宸北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谢谢。”
然后男人接着道:“战事紧张,我不能走。”
陆霜年终于翻了个白眼——果然你不能指望这个男人有良心——哪怕他也透露那么一点儿陆霜年需要的消息。
——前线战事吃紧,而顾宸北哪怕连性命都豁出去也不愿离开,恐怕第三集团军现在也成为了辽绎某些高层的目标。一旦战事不顺,第三集团军就会被当做替罪羊。
陆霜年淡淡道:“我不能保证手术成功。”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她说:“也许你会流血到死。”
顾宸北挑动一下眉梢,不置可否。
陆霜年有点烦躁地眨了一下眼睛,“你敢信任我?”
顾宸北看着她,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霜年也沉默着,她看着男人的面孔在黑暗和灯光中清晰的棱角和模糊的表情,心中的烦躁却越来越重。
顾宸北只不过是个“故人”,只不过是勉强能算得上“朋友”,她又何必与他多话,又何必提及信或不信。
以欺骗为生的人,永远都不要去奢求信任。否则到头来,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然后顾宸北重新开口。
“我不敢信你。”他说。
陆霜年脸上面具冰封。
“但我把性命交给你了,已经。”
陆霜年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宸北,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一点令人震惊的疲惫,但依旧坚定不容置疑。
“你在赌博。”陆霜年声音沉冷。
顾宸北终于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他道:“我知道。别让我输了,阿年。”
陆霜年冷冷哼了一声。她一句话没多说转身就走。穿白大褂的女人手刚刚搭到门把手上,身后的人再次开口。
“对了,好久不见。”
陆霜年动作没一秒停顿地扯开门走掉。
少校还站在门口,见女大夫走出来便上前一步。
陆霜年表情平淡,语气也是公事公办:“明天就可以手术。”
那少校的表情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更加忧虑,只向陆霜年严肃地点了点头,道:“辛苦了。”
医生办公室。
门被重重甩上,那上头本来就已经格外脆弱的玻璃发出一阵岌岌可危的声响。陆霜年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一只小钟,心中那似乎没有由头的怒气才慢慢地消退下去。
她不该为这种幼稚而且莫名其妙的事情产生不该有的情绪波动。这毫无意义。陆霜年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黑色的瞳孔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波澜。
她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陆霜年翻开已经摆在她桌上的那份对“特殊伤员”的会诊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