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道,“年长的五个都已聘娶过了,就只剩六郎一个还没有说亲。”他却是立刻便想到了如意——天子几个子女他俱都见过,除去妙音妙法两位公主不论,他同如意缘分最深。早些年因维摩引荐,他还给如意说过故事,也指点过她的武艺。对如意的心性,他也十分满意。便道,“臣六个儿子,独这一个才貌最佳。只是自幼跟在臣身边长大,东征西战,性情便不比京城儿郎那么锦绣文雅。”
天子何尝看得上城中那些“锦绣文雅”的少年?他想要的也正是一个独步天下的健朗儿郎。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欸乃一声,却是有渡船自江上来。
顾淮回首一望,笑道,“——正是犬子。”
天子便也望过去。
此刻江上红日才出,天际薄雾宛若红莲业火腾烧,那渡船就从日边来。先时淹没在红光中,只一个轮廓模糊的黑色剪影,却已依稀能望见船头坐着的少年的身影,待那一阵明光散去,船行近前了,终于能看清全貌。
那船窄而长,想是临时征用的民间渔船,只一长楫一船夫。船头少年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那剑比他身量还长。
少年打扮得十分粗糙,身上衣衫不过青褐之色,并无锦绸之物。身上披着的大氅却是整块兽皮所制。然而遮不住的俊逸容貌,风发意气。天子只打眼一瞧,便知确实是顾淮的儿子。
待近江边,少年麻利的一甩手臂,拄剑起身。也不待船夫抛锚靠岸,脚下一蹬,踩着水中暗桩,几个起落便跃到岸上。
便在台下对着顾淮扬手行礼道,“父亲。”
顾淮望一眼天子,天子笑而不语。顾淮便问道,“我不是让你等着吗?你怎么擅自过来了?”
那少年道,“阿爹说今晨过江,我等得不耐烦,干脆渡江来接。”他显然也看见了天子,不闪不避的望过来,待对上天子的目光便躬身行礼,道,“晚辈向世伯请安了。”
天子笑道,“你认得朕?”
那少年便一愣——他显然并不认得天子,只是从顾淮和天子的举止之间推断出天子是他阿爹的旧交,且应当比他阿爹年长。谁知对方竟自称“朕”,令他吃了一惊。
顾淮便示意他不必慌张,道,“这是当今天子,你磕个头吧。”
少年便麻利的跪地给天子磕了三个头。天子命他起身,他起身后忍不住又打量了天子一番。天子极喜欢他这无所畏惧的模样,便笑道,“你看了朕半天,可看出什么了没?”
少年便直言道,“陛下深不可测,然而却并没有三头六臂。”
天子哈哈大笑,“朕没有三头六臂,让你觉着失望了?”
少年坦言,“有点儿。”
天子见他修眉斜飞,黑眸清亮,模样极俊俏醒目。比徐仪也并不差什么,且性格坦率无惧,比徐仪又更可爱得多,心下便十分喜欢。再想到他是在顾淮身边长大的,得顾淮言传身教,越发觉得满意了。
便笑道,“朕有事同你父亲说,你先去船上等一等吧。”
待那少年行礼离开,天子便笑问道,“这就是你家六郎?”
顾淮笑道,“是。还不错吧?”
天子道,“很不错,很不错——你也不必给他说亲了,朕的三女儿年岁、模样和他都十分匹配,就让他给朕当女婿吧。”
顾淮听他说三女儿,才知道天子说的原来是沭阳公主——因如意和维摩感情亲近,且顾淮自己也同如意更熟悉些,故而说到适龄的公主,他先想到的就是如意。竟是想岔了。
他同琉璃只浮泛的见过一面罢了,对琉璃也并无什么不满。只是依稀记得这位公主养得十分娇贵。虽说这也算普天之下所有公主的共性,然而……
天子见他竟然迟疑,便道,“她和维摩是同母所出,也是朕的掌上明珠。若不是你的儿子,朕还舍不得她。”
顾淮道,“臣迟疑,也恰是因为这件——六郎是庶出,生母贫贱。”
天子一愣,片刻后便明白了。
若是寻常的庶出也就罢了,顾淮为父,他的儿子是嫡是庶有什么要紧。原本天子看重的就是顾淮,而不是他的妻族。
但顾淮的嫡妻颇有些特殊。不是旁人,正是南康王最疼爱的小女儿静乐郡主。
顾淮和天子同自南康王幕府出仕,南康王对他们有知遇之恩。南康王的子孙如今就只剩静乐郡主一人,不论天子还是顾淮,对她都必然要有所照料。若嫁到顾家后婆媳谐美也就罢了,若不能……最起码天子得保证自己的女儿不会欺压这个婆婆。
但以静乐郡主的品性,她必然容不下这个庶子,甚至还要反目成仇——天子也不是不明白静乐郡主的脾性,她实在是这天下第一等暴虐善妒的主母。只怕那少年的生母已折在她手中,故而顾淮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养,免得他也遇害。
若被欺负到头上,以琉璃的品性哪里肯忍耐?势必变本加厉的弹压回去。而这两个人哪一个受了委屈,天子都不大好办。
……
不过这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只要不住在一处便是——琉璃日后自然有自己的公主府,必不会和静乐郡主住在一处。
天子便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在意起这些事了?”又道,“若他是嫡母所教养,朕说不定还会顾虑,既然是在你身边长大的,那还有什么可挑剔?就这么定下了。”
☆、第三十五章
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事终于尘埃落定,虽然是如意所能料想到的最糟糕的结果,但她反而真正的平静下来。
因天子的不公正和琉璃的欺压而起的,那些隐含在心的不平和焦躁也一散而尽。
她不是天子的亲生女儿,所以天子无法发自真心的喜爱她;她占有了许多原本该是琉璃独占的东西,所以琉璃对她心怀敌意,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至少是由来有因的吧,所以如意已能心平气和的看待。
一旦脱开血缘亲情,天子抚养她长大一事,对如意而言便成了纯粹的恩情。
欠人恩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如意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还清的。
反而能坦然以对。
如意依旧在国子学中读书。
经历过这样的变故,幼学馆里孩童间小打小闹的排挤、欺负又算得上是什么事?
对于可能会被同学察觉身份一事,如意是真心不在意了。因此她在馆中反倒更率性坦荡了许多,虽不会刻意去结交什么人,但遇着旁人有难处的时候,她也往往毫无顾虑的出手相助。
这个时候她学问好的优点便显得难能可贵起来。她总归比博士们更容易亲近也更有耐心,讲解的也往往更容易记忆和理解,因此学馆里那一等有心向学然而天资着实驽钝之人,都爱向她请教。
因此,虽然她的身份果真很快便被人证实,学馆里也隐隐开始有流言蜚语传出,但她的人际关系始终没崩坍到琉璃和张贲当日的地步。
兼她自己泰然处之,竟仿佛混若不觉一般,每日里该如何依旧如何——或许也因为她在幼学馆中原本就是一朵高岭之花——渐渐的少年们自己竟也不怎么当一回事了。
至于徐仪所担忧的,他离开之后如意在幼学馆内便没有亲友了一事,也并没有发生。
确实再无人像徐仪那般和如意形影不离,但如意身旁始终都有朋友,而且都还十分的善于处事。凡她想静静读书的时候必不会来打扰她,但当同窗们有什么活动而她身旁无人时,总会有人主动出来邀请她。哪怕她偶然发一会儿呆,不经意间透出些形单影只的行迹,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时,也会有人主动来找她说话。
有时如意会觉着自己似乎是被格外照料着的。
初时她还以为是刘峻——这少年善于交际,在幼学馆中人缘最好。馆内风向往往被他有意无意的引导着。且他也确实屡屡帮如意解围。
但后来她又有些怀疑,因为对她格外照料的那二三人,似乎反而恰恰是同刘峻关系比较疏远的几个。
直到第二年正月里,如意忽然想去看看二郎的王府,却无意中在他府里遇见自己的同窗,才终于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倒没受什么打击,只是想……这还真是符合二郎一贯以来的处事风格啊。
只不知道这二人究竟是二郎从一开始就安□□去的,还是后期收买的。
……虽说他也只是个小孩子,但身为堂堂诸侯王和京畿大员,竟然在幼学馆这种稚龄儿童读书的地方安插人手,真是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啊。
——幼稚不幼稚啊。
看她那眼神二郎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不会因为被抓包就恼羞成怒起来,只淡定的往白粥里边加白糖——他身上唯一符合年纪的毛病毫无疑问就是嗜甜,喝白水都要兑蜂蜜。这使得他身上的奶香气也比旁人的清甜一些——他也确实还在乳臭未干的年纪。
如意猜想她不问的话,他绝对会厚着脸皮当什么都没发生,一句话也不会坦白。
不过如意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难道她该责怪二郎多管闲事吗?
但她彻底不问,又好像显得自己很悲凉——你看她的人际关系已经糟糕到需要弟弟为他安排朋友的地步了,她竟然还把头埋进沙子里装没发现——所以问还是该问的。
如意想了半天,才终于想出一个她还算比较好奇的问题来,“他们听你吩咐吗?”
二郎淡定的点了点头,“嗯。”
如意:……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如意终于有些不仗义了——这帮熊孩子要真这么容易控制,当初琉璃和张贲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处境。
二郎表示此事不值一提,“本王同他们的父辈是同僚,互相交好不是理所应当吗?我若年纪再大些,指不定他们还得称我世叔呢。”
“不可能。”如意斩钉截铁的反驳,“他们只会称你主公或是王爷。”
这么说来二郎也不过是因为权势便利,才有此等好人缘,和她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罢了。
二郎便被噎了一噎,傲慢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啊。”
姐弟二人一时无话,片刻后如意先笑起来。二郎见她确实没有什么芥蒂,便也笑了,这才肯乖乖的辩解道,“其实我也没吩咐他们什么,就只隐约提及我担忧阿姐的处境……阿姐生气了吗?”
他这一承认,如意不免就感到有些落寞。却还是诚实的答道,“他们很照顾我,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二郎反而不满起来了,挑着眉问道,“有多照顾?”
如意忍无可忍,抬手给了他一个力道颇丰的脑崩儿。二郎捂着额头,差点被她给弹出眼泪来。
如意看他吃闷亏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人……”
二郎捂着头也一定要把话说完,“阿姐要知道,这些人是因为有所求才会亲近你的,你可不要擅自同他们交心啊。”
如意心想这笔烂账还不是你一手安排的!你自己急着拆什么台啊!
“那我即刻同他们绝交可好?”
二郎纠结了片刻,终还是不服气的别开头去,道,“那也不至于。他们的人品大致还是靠得住的……”
毕竟是二郎为她挑选的伙伴,他必定也有过考察。只不过他看得透旁人,却不知为何总是在如意身上失准,容易将她想得格外脆弱和易欺。故而每每在她跟前做出令人恼火的举止。此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必也十分懊恼吧。
如意倒是没生他的气,却也不免想要让他多反省反省。便含笑看着他气闷的一勺一勺的往粥里调白糖,放任他苦恼了一阵子,才解释道,“他们行止也很有节度,并没有谄媚、狎昵的举动,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
二郎这才又抬头看她,恢复了他一贯的理直气壮的姿态。
如意便又笑道,“何况,就算他们是因为有所求才亲近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她想了想,才缓缓道,“这也是常有的世情。那些同气连枝的世交莫非只是因为彼此知音才结交的吗?大致还不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机缘和利益。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便是互相很不投契的两个人,也会很快便亲密互助起来。何况若无这些实实在在的机缘,任何人之间究竟还有多少结交的机会?又怎么能知道一个人同你究竟是否互相之心呢。人若果真清高得连这种事都容不得、看不起,那他在世上究竟还有几人可以结交的?”她便说,“所以我真没什么可生气的。就当是沾了你的光,被你的朋友照顾了。”
二郎倒不由细细的打量了她一会儿。
如意却没他这么厚的脸皮,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啊!莫非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迂腐不化的人?”
二郎弯了眼睛,轻笑道,“还真是。”
“喂!”
“不过我想着,你虽有迂腐清高的一面,可又十分通融疏阔。所以从不担心被你发现。”
解决了此间事,他终于能安心的回头享用他那碗白糖没过稻米的白粥去了。可惜只吃了一口,便被齁得喝了满盏水。
如意不由失笑出声。
不过如意想了想二郎一贯以来的脾气,觉着就算她当真会生气,二郎大概也会我行我素,根本毫无顾忌吧。她这个弟弟就是聪明太过,因此颇有些自负,向来是不大懂得什么叫自省的。书中常形容国君“智足以拒谏,言足以是非”,如意有时会觉着,二郎恐怕也是有这个毛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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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年纪越大,人便越容易投向佛老寻求寄托。自立了太子之后,天子的进取之心也骤然转淡,转而有心向佛。这两年间时常宣天竺和尚入宫为他解说佛法,又命人整理、翻译了许多西来的佛学经典。
世家往往不是谄于道,便是佞于佛。民间信佛者更多。如今连天子也有所喜好,风气便巍然兴起。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
如意每每见寺庙之静美、奢靡,见贫苦之人求之于佛道,心下便生忧虑——家风使然,她自幼读过许多佛经,也听大和尚说过许多佛法。佛法讲说因果轮回,说今世所受之苦难尽是前世罪孽之果报,说今世受难修善缘是为了来世结出善果……如意总是想,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相信这种前世今生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