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过得非常幸福,她手上只剩下一部《人鬼殊途》,拍戏时,霍荣亨一般就在片场等着她。拍完了,叫上罗薇,几个人一起吃饭。
到了礼拜六日,她就跟霍荣亨去玩,或者回家。
罗薇很不开心:“有了男朋友就不记得我了!”幸亏许静去旅行了,不然也该说她重色轻友。
霍荣亨说:“没几天就开学了,轮到我羡慕你们了。”回头看了眼陆蔓君,握住她的手。
开学前一周,霍荣亨要回去了。陆蔓君马上要升了中二,这下档期又是一个问题。
梁超美对此很是发愁:“《人鬼》只能礼拜六日拍,那其他的广告估计都接不了。幸亏你住了宿舍,不然就更麻烦。”
陆蔓君想到白白流走的钱,也挺心疼。可是学校也很有意思,她也不想放弃。
梁超美说:“对了,朱瑜也过来问我,王岳的档期要怎么排。毕竟开学了,我看了一眼,他还得参加乐队的事情,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帮了。又是上学,又是排练……”
陆蔓君也在想这个问题。开学了,王岳肯定没时间接广告。最近,王岳陆续拍了几个广告,现在也算是小有名气。开始有剧组找他拍戏。虽然也不是特别重要的角色,一些花瓶配角,但是收入很不错。她一时间又有点懊恼,会不会又要退队?赚钱养家和音乐梦想,王岳怎么选,也可以预见。
陆蔓君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这礼拜回家,她顺口跟陈珂聊起这事,才知道王岳没退队,他办理了休学一年。
陈珂说:“真是没话说的!我也想办休学!”话没说完,被姨妈揪起耳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姨父问:“王岳爸爸怎么养了这么久也没好?”
陈珂说:“是那个病。”
众人都沉默了。
陆蔓君正想问什么病,看他们脸色多少有点不好,才明白过来,大概是癌症。这年代得了癌症,不是富贵人家,拖不了多久。平民老百姓都怕这个病,连提都不提名字。
姨父说:“唉,这是个无底洞呀。”想了想,又说:“这样吧,学费我们这边先帮他垫着。”
姨妈说:“嗳,你转性子了。平时找你要借钱,跟割你肉似的,老说没钱没钱,现在怎么肯借了?”
姨父说:“那孩子还小,成绩又那么好,要不是家里出了事,能上大学的!休学一年,还能不能跟得上呀?”
陆蔓君没想过姨父会说这话,莫名觉得有点感动。姨父外表看去顽固冷硬,心肠却又很柔软。这种古道热肠,还真是不多见了。
陈珂叹气说:“你以为他缺那一点学费呀,他是没时间赚钱。他妈妈以前不做事的,现在帮人绣点东西,赚得了多少?一家人都靠他,妹妹还在上学。他上一天学,就少拍一天的戏,算算多少钱?少上学一个月,就能换他爸好几天的命。”
众人又不说话了。
陆蔓君听得心里百味杂陈。王岳才十八岁,刚刚成年。同龄人还在烦恼同桌为什么不跟自己打招呼的鸡毛蒜皮事,他已经开始承担人生的重压。他的肩膀上承担了难以想象的压力啊,要照顾患病的父亲,要赚钱,要撑起一个家,还有一群兄弟的梦想。
她也很想有奇迹出现,让王岳父亲的癌症能好起来,让他不至于承受这么多东西。
可惜,现实生活里哪有奇迹啊。
一碗米饭,一粒药,一针血,全是钱。霍振佳和王爸爸,都得了癌症。在灾病面前,似乎人人平等。但仔细想想,平等吗?
她有点感慨,听见陈珂说:“哎,放心啦!你儿子的唱片马上红遍亚洲,到时他赚了大钱,又能继续上学啦!”
她被逗笑了:“是啊,就指望你了,还吃!赶紧去练歌!”
后来吃饭时,听见罗薇说起王岳,两人一起拍了一支广告:“他最近在炒股呢。”
陆蔓君一听就觉得不太妙,“你为什么让他炒股啊?他本来就缺钱,小心连家底都赔进去了。”
罗薇说:“是他急着赚钱,一直问我怎么炒股票,你让我怎么说。不过你还别说,他可真有本事啊,才进去没多久,才几个月时间,翻了一倍。真是神了。”
陆蔓君总觉得风险太高,谁知道股灾什么时候来啊。“我得劝劝他。”
“你别多管闲事啦!他肯定不会全副身家进去,多少留点在银行啊,又不是傻子。”罗薇拍拍她的肩膀,“他这么大个人了,肯定知道。”又朝她挤眉弄眼:“再说,他喜欢你,你又对他这么好,小心他又误会了。”
陆蔓君琢磨着,如果她现在跑去跟王岳说,可能会有股灾,劝他别炒股,王岳估计会把她当成疯子。所以她只跟王岳说,劝他别把鸡蛋都放着一个篮子里。
王岳说:“嗯,我一半存银行,一半放股市,应该没什么问题。”
今年年底,《人鬼》历经艰辛,终于杀青。
杀青酒时,何子云说:“我都怕你精神出问题了,每天这么切换来切换去的。”
陆蔓君说:“再不拍完,我真是要神经病了。”
这估计是她拍得时间最长的电影了,光是补拍一些镜头,就用了一个月。演神棍万盈盈时,镜头很快就通过了。但是拍万映红就不太容易,一个镜头磨几十遍是常有的事,磨到最后,脑子都疼。这是她拍过最苦的一部戏。
近期,约翰逊签署《民权法案》,在反黑人歧视上有了巨大突破。新闻里继续报道美国与越南战争,英国拒绝出兵支持。
陆蔓君每次听新闻,听见这些历史,感觉自己在见证着历史,心情都很是震撼。
而本港“廉租房计划”终于有了曙光,政府于大坑西街与南昌街交界兴建的七座徙置大厦落成,收容难民。看报纸上说,水电厨房卫生间齐全,每月租金仅14元。而且免费供应膳食,有鱼有肉。
这些事情似乎离她很远,但是一打开电视机,打开收音机,打开报纸,她又感觉这些事情,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边。
转眼间,又是新的一年。
这天,陆蔓君回家时,下车从路边一个卖花的摊子买姜花。
摊主大婶跟边上的人聊天:“我个仔成日吵着要看《大富之家》,看完又看!前几天啊,花了好几块钱,买什么签名海报!怎么说都不听!”
陆蔓君把帽檐压低了些,放下两块钱,拿了花就走了。
准备上车时,看见一个大婶回头招手,后面跟着一群老人家,为首的女人急得一跺脚:“阿伯,你们走快点!我听说明德银号不行了,再晚点,银行的钱被人拿光了!你那棺材本真是冻过水了(要没了)!”
陆蔓君还在看,梁超美喊她:“快点上车,等会警察来抄牌了!”
“嗯。”她抬步上车,车子发动,朝着上环方向行驶去。
1965年1月26日,明德银号发生挤提。数以百计的人们挤在银号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手里疯狂地扬着小本子,眼里尽是红血丝:“给钱!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