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孟湘半捂着脸,却遮不住那旖旎艳光,她素手轻翻将耳边的碎发撩到了耳后,直把他满腔的怒火撩的无影无踪了。
    她拉住自家儿子的手,扭头道:“咱们走吧。”
    “等等!”庾兰舟忙张口喊道,可喊完了嘴里又一阵泛苦,虽然他做惯了那采花的蝴蝶,什么勾栏院里,什么窠子楼上,即便是谁家养在闺阁里的娘子他哪个弄不到手里面,可是也没生冷不忌到非要个有个这么大孩子的婆娘吧。
    他又忍不住将那小娘子仔细看了看,她的背后正是一株后庭花,因为他惯来喜欢,而养春堂的后院又没处儿栽,便安放在了这里,红花妖娆,白花清雅,可放在她的背后却只能沦为她美貌的陪衬,可真是个“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让人怎么也撒不开手的妖孽。
    “咳咳,这位娘子……”他摇摇晃晃地往她跟前凑,却仍旧被孟扶苏拦下,他先瞥了一眼孟扶苏,一想到如此美娇娘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便是一阵心塞,但再瞥到那婷婷袅袅的倩影,整个魂儿飞了,心也颤儿了。
    “我可以……”
    “这位官人请勿再言。”孟扶苏扶住孟湘,微扬下巴颇具风骨道:“我虽穷,可也不是能接受嗟来之食之人,切莫看轻了我与家慈。”
    哎呦,庾兰舟简直要跺脚狂骂呀,你一个人受苦可就得了,怎么能那么一个娇花儿似的人跟着你受苦啊,可怜了那么个美娇娘,要是我养着,一定好生用绫罗裹着,用龙肝凤髓供着,哪里舍得她受这些苦哟,可怜那一身好皮肉,也不知受了多少的苦。
    他越发下定决心了,即便是动粗也要将这位小娘子给拦下来,便伸着胳膊拦在了路中央,行人一看是庾大官人,再看那边有个美貌的小娘子,妥了,这县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知道这庾大官人的德行,便都默不作声绕着走,装作看不见。
    可这世间的事儿又哪里有这么简单,正所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这不,出头的椽子来了。
    第十五章 做戏
    正待庾兰舟伸出手要扒拉开挡路的孟扶苏,去抓孟湘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
    “住手!”
    可是一贯横行霸道的庾大官人哪里管这个,停都没有停就去推孟扶苏,刚接触到孟扶苏,他自觉自己还没有使什么力气,孟扶苏就“啊”的一声踉踉跄跄地后退,紧接着便脚一软,整个人仰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庾兰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自己这是吃了大力丸吗?
    “大郎!”孟湘痛呼一声,便扑到孟扶苏的身前,跪在了地上,大哭道:“我苦命的儿啊——,我们本是来求医却被如此欺凌,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就像是寒风里停留在树尖的最后一片叶子,似乎下一刻就能落入土中碾作尘,茕茕孑立的脆弱身姿伏在那具动也不动的身体上,就像是从天空落入花心的蝴蝶,那是一种残忍的美丽,却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不忍心了,即便强权当道,但人还是会因为一些事激发起他们麻木的善恶心,此时便是如此,无数道指责的视线落于庾兰舟的身上。
    他一时也慌了神,匆忙倒退着,摆手辩解:“不关我的事儿啊,是他,都怨他身体不好,我轻轻一碰他就倒了。”
    庾兰舟还要再为自己开脱几句,却见一个白色身影突破人群抢上前来,那人瞧都没瞧艳丽美貌的孟湘一眼,反倒把她推到一边,自己飞快地将手指搭在孟扶苏的手腕处。
    见这人过来,庾兰舟这才放下了心,指着孟扶苏道:“于廉兄,你好好看看,看看这人怎么样了?”
    孟湘眼睛一眨,忙暗示地拍了拍孟扶苏的肩膀,一双眼睛装作担忧地看着他,却不断偷溜去瞧那人。
    这不过是因为遇见庾兰舟的纠缠,孟扶苏与孟湘便临时演了这样一出戏,原本孟扶苏的身体就不好,这样讹上这个医馆东家的冤大头,说不得孟扶苏的病便能被好好诊治了,即便给一笔钱也行,若是这人实在没良心将人就这么抛下不管,那也能吓他一吓,让他几日吃不下饭也算是报了仇了,可谁能想到中途竟然杀出这样一个程咬金来。
    若说来人是程咬金,那还真是瞎了眼,这明明就是一只小白兔嘛。但见他长了一双实在招人的眼角微红美人眸,里面清清澈澈满是无辜,打眼看上去就像一只无害的兔子,却又像是兔子成了精,那清雅纯净之中带着一丝妖气,他穿着素锦褶儿,玉簪束发,这周身的精贵气可是这座小县城里养不出来的。
    可在孟湘的眼中,这个男子左脸写着“涉世未深”,右脸刻着“良善可欺”,简直就是在额头贴了一张明晃晃的字条——快来骗我吧。而刚刚那个冤大头见这人又是一副放松下来的模样,显然这人是个杏林妙手。
    这样想着,孟湘便用袖子半遮着脸露出一双盈满泪水的眸子,声音发虚地询问:“这位郎中,我儿如何了?”
    “是啊,于廉兄,怎么样了啊?”似乎有了底气,色心不死的庾大官人又蹭了回来,还故意站在孟湘身后,探着头去瞧孟扶苏。
    孟湘一个扭头,狠狠瞪他,庾兰舟却止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就好像有一股热乎乎、麻酥酥的电流从前额一直蹿到了尾骨上,怎一个“爽”字了得。
    “啪嗒”他手里的洒金川扇儿失手落到了地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人命当前,他居然还这样一副浮浪子弟模样,真让于廉失望透顶。
    “庾兰舟!”他吼他。
    庾大官人好像这才恍恍惚惚反应过来,“啊……啊?”
    孟湘盯着于廉,“我儿如何了?”接着又露出一副多疑的神色来,“既然你们两个熟悉,该不会要故意谋害我儿吧!”
    对于于廉这样的人,必须要先让他产生愧疚,这样他方能予取予求。
    “我是一个医者,学医一途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于廉正色道:“这位小哥身体不好,乃是先天不足之状,如此更要好好调养……我先把他弄醒再说。”
    他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牛皮卷儿,他随手一抖,将那牛皮卷儿展开,里面是层层白色的细绢,中间似乎还缝了一层什么药包,而细绢上则插着大大小小的银针,他手指修长,随手一抹,指尖便捏着一根银针,正准备去扎孟扶苏的时候,他竟然自己幽幽转醒了。
    “大郎——”孟湘喜极而泣,不由得掩面大哭。
    孟扶苏呆呆地看着,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眨了一下眼睛,神色依旧懵懂,却伸出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轻声唤道:“娘——”
    “嗯,我在。”孟湘微阖双眸,珍珠似的泪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正挂在下巴尖儿上,摇摇欲坠。
    他眸子一沉,就好像忘了两个人正在做戏一般,伸手就要去接,却在半路上被她拦了下来,她捏了捏他的手。
    孟扶苏缩回手,垂着眸,神色凄苦道:“娘别哭,我一定会照顾好娘,不让娘你受委屈的,我们孤儿寡母的更要相互支撑,你这般……让儿怎么受得了啊。”他虽然声音放低,却透着一股子悲拗。
    几乎坐在路中央的两人,寡母艳丽无依,孤儿病体孱弱,又怎么不让人可怜。
    本就有一颗医者仁心的于廉越发不忍了,看着庾兰舟便也越发不顺眼了,他蹲在这对孤儿寡母身前,低声道:“快起来吧,我们找个地方来说说这位小哥的病。”
    孟湘激动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这位……这位恩公……”
    于廉慌张地后撤,却差点摔倒在地上,红着脸道:“别、别这么说,小人于廉当不得娘子如此……如此……”他薄红的嘴唇哆嗦着,却在她的目光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孟湘搀着孟扶苏起来,庾兰舟却愣是要横插一脚,要去扶她,却被孟湘一个闪身躲过了。
    “这位娘子,是我做错了,我给娘子赔不是了,要不……请娘子到我府上,我必然好好招待娘子你……”他说着便用眼睛去勾她。
    孟湘却不看他,只是将求救的目光落在了于廉的身上。
    于廉拉扯住庾兰舟,口气不好道:“你今日着实做了错事,要是让你堂兄知道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你可有好果子吃?”
    这庾大官人一听到堂兄的名号便是一哆嗦,就像老鼠遇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地试探:“哈哈,于兄你该不会真的……”
    于廉这人是惯来不会与人为难的,看见庾兰舟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心便软了下来,可眼角余光一扫到似乎还因为刚才的事儿而后怕发颤的孟湘,心便又硬了下来。
    “医者仁心,你这位医馆的东家却是丁点也没学会,我以后也不会来养春堂坐诊了,还望你好自为之。”他一板一眼道。
    本来,被他堵在这大街上训斥,已经够叫庾兰舟难堪了,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活活忍了下来,可乍一听见于廉不再坐诊的决定,他这下可是整个人都慌了。
    “于兄,不能啊,这养春堂可缺不了你啊,若是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给你摆宴道歉,可你千万不能……”庾兰舟急忙挽留。
    于廉淡淡摇头,“我本就是为了增长见闻、磨练医术才四处云游的,这养春堂在我没来之前不是经营的也不错嘛,少我一个也无妨的。”
    可这养春堂的神医走了,又怎么吸引周边郡县的显贵来呢?庾兰舟简直愁死了,脸都垮了下来,甚至都没心思再去调戏孟湘了。
    “告辞。”于廉只是朝他拱了拱手,便两袖清风的走了。
    庾兰舟皱着眉将扇儿咬在嘴里,“咯吱咯吱”作响,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情,想要寻刚才那位貌美小娘子说些什么,可只是一转头的功夫,那小娘子竟然不见了。
    他简直都要哭了,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真实写照。
    再一听养春堂里“哐次”一声,似乎有什么砸在了地上,庾兰舟走进一看,就是刚刚那个意图调戏小娘子的伙计不知怎的腰间的袋子竟然破了一个洞,把本来要送去给范大户家的阳春丹漏出来,瓶子碎了,养春丹滚落一地,这可是十两一粒的只有养春堂能制出来的药啊,就这么给糟践了,那个伙计脸都白了,真是卖了他都赔不起。
    本就火气旺盛的庾大官人当先一个窝心脚就踹了过去。
    那孟湘跟孟扶苏又去了哪里呢?
    河渠边,三月柳丝吐新蕊,当先的白衣男子正扶着柳丝而过,引着身后的母子二人,过了石桥,走到河渠边的一座宅院前,几枝桃花正从院墙上探了出来。
    “这是我暂住之地,寒舍简陋。”于廉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不敢抬头看孟湘一眼。
    “官人多礼了。”她的声音就像柳丝一样,拂在他的脸上又热又痒的。
    当时于廉跟庾兰舟提出要离开的时候,孟湘便与孟扶苏对视了一眼,暗地里抽身,直跟着这位医术不凡的于郎中离去,好在他本就有意为孟扶苏诊治,便也不怪二人尾随,可这一路上,孟湘想要对他多多打探的时候,他却一点不复为孟扶苏诊脉时的自信模样,总是怯生生的不敢说话。
    真像兔子啊。
    她看着他想着。
    于廉顶着她的视线,眼角更红了,就像是下一刻便能哭出来一样
    第十六章 诊治
    风从天边来,吹皱了河渠水,吹落了桃花瓣,那零星的粉色落在他的头发、肩膀上,于廉低垂着头,手指发颤,捅错好几次,才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两位请。”他推开门,立在门口,身姿挺拔,却仍是不敢与孟湘对视。
    孟湘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身边的孟扶苏猛拉了一把,她转头一看,只见他脸色沉沉如墨,孟湘颇觉好笑地握紧了他的手。
    孟扶苏的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了她一眼,转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无奈道:“娘,你可真是……”尾音被他吞进肚子里,渐不可闻。
    “这边。”于廉这时已经阖上门扉,引着两人往屋子里走。
    他这栋院落庭院很浅,墙角栽着几株桃花,而院子里大半的地方都搭着架子晾晒着各种草药,阳光把草药的气味全都蒸发了出来,浓稠地挤在这间小小的院落里。
    三人没走几步路便是房门,房门上亦落着锁,可于廉翻遍了身上,急的满头大汗也没有找到另外一把钥匙。
    于廉抬起头,欲哭无泪地望着她,“那个……那个……”
    孟湘故意道:“于郎中是否记错了,这里真是府上吗?”
    他的眼角更红了,脸上羞愧的神色也越发浓了,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活像地上要是有个裂缝他就会跳进去似的,“这位娘子,我……”
    “娘,不要打趣于郎中了。”孟扶苏板着小脸,上前来,朝于廉行了一礼,低声道:“这位郎中切勿责怪,我娘一向言语无忌,见那养春堂的东家都对您推崇备至,想来您的医术定是极为高明的,扶苏能得您的诊治,实在感激不尽,我无以为报……”他说到此处故意慢了下来,而于廉果然如他所料,打断了他要报恩的话。
    “这……这是我应该做的,这位……”他局促地挠了挠耳朵。
    孟扶苏微微笑道:“在下孟扶苏,这位乃家慈。”
    于廉忙道:“孟娘子,孟郎君。”
    “不知您……”
    于廉更加慌张了,磕磕绊绊道:“在下于廉。”他侧了侧身子避开了孟湘的视线,只是对着孟扶苏他倒是沉稳多了,“院子里也有坐的地方,刚刚察看的并不细致,过于你的病症我还要好好看看。”
    孟扶苏年纪尚小,一举一动却颇有礼法,虽衣着破旧,可这言行之中却透着机敏,料知定是念过书的,只是这样贫寒之家能养出这样的孩子,他娘一定付出了不少心力吧。
    这样想着的于廉便偷偷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谁料孟湘的目光竟正好移来,与他撞了个正着。
    于廉身子一歪,昏头昏脑地便撞上了晾药的架子,走在他身边的孟扶苏反应极快地扶住了药架,却转过头来瞪了孟湘一眼。
    “啊,我……”
    孟湘先一步开口道:“于郎中何必这么怕我,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不不不……”他就只重复这一个字,整个人都快团了起来,脸红的像是煮熟的虾子。
    孟扶苏又瞪了她一眼,孟湘做了一个将嘴巴封住的动作,他这才转过身子,哄着于廉来替自己诊治。
    在墙角的桃花树下果真有一个小石桌,石桌边围着三个石凳,三人分别坐下,于廉坐了石凳的一半,整个身子都向孟扶苏的方向靠去,离得孟湘远远的。
    “麻烦了。”孟扶苏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轻声道。
    于廉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脉枕放在了石桌上,为孟扶苏细细诊脉,两只手都摸了脉,又看了看他的面色、眼睛和舌头,最后询问了他几句,于廉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没有错了,你这是身体里带的不足之症,这病要治好也不麻烦,只需按时吃药,好好调养。”
    孟扶苏忍不住苦笑道:“若是富贵人家的郎君必然是能调养好的,只是我这寒门子弟连饭都吃不上了,又哪里来的闲钱去买药吃呢,唉,我这等天生天养的人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配合着孟扶苏的话,孟湘便捂着脸,趴在桌子上轻声抽噎起来。
    于廉背脊一僵,神色慌张,忙转身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直涨红了一张脸。
    “我儿怎么这么命苦啊,难道真要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他……呜——”她哭泣的声音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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