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化十四年的新年,知府府衙可谓是过得分外热闹,再加上是大年初一又是清欢生辰,沈青宁有意庆贺,虽是没邀请外人,可是府里头却也格外的热闹。
柳氏在学堂里教过的那些个学子们纷纷来贺喜,而成都府的百姓得知知府夫人“高龄”有孕时,也是高兴,毕竟这四年来沈青宁为官一方,素来是为民做实事的,再加上柳氏兴办义学,也是教导出几个学生考上了秀才,百姓们岂会不感恩?
从初一到十五,知府府衙就没断过人,柳氏怀孕三月不到,尚是有些胎位不稳,清欢便是承担起当家小姐的“重责”,迎来送往,虽然这些年看柳氏行事也早就知道,再加上有顾嫂和周培家的帮衬,可是真的做起来,却也是极为辛苦的事。
好在过了十五,这新年算是过去了,清欢轻轻松了一口气。
“小环,在那里看什么呢。”
小环摇了摇头,脑袋往外一探,过了一会儿才进了来,“姑娘,最近罗妈妈好像老在院子里打探消息。”
清欢闻言不由眉头一皱,她伸手将自己的小书案上的纸笔收拾好,“跟你娘说,让她注意着些。”
罗妈妈到底是自己奶娘,处置不当的话必然会损害爹爹官声,只要她安安分分的,他们必然不会短她那一口饭吃的,只是若是真的心怀不轨的话,她可不念什么旧情。
再说,罗妈妈跟自己的旧情,若真是一条条算起来,可还真是有的算呢。
“是。”小环端过温水来让清欢净手,“姑娘可是还要再去夫人那里请安?”
铜盆里的水温度适宜,她前世喜欢用冷水洁面的,只是到了大名朝,规矩众多,少不得一一改正,便是这温水净手净脸也是其中一项。
几年下来,清欢倒是总结出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她素来是下午功课做完会去柳氏院子里请安的,而每每净手之时,小环总是会问自己这么一句,三年多来从不曾忘记过一次。
☆、162.162 敬畏心
要知道小环可不比她哥哥周伟是个能说会道的,她向来是做事多说话少的。这么一句并没什么实用的话占据了小环每日里为数不多的话语之一,清欢不由想,要是不说这个,小环会说什么?
只是仔细一想,却还是想不出来,好吧,她们家小环实在是语言太贫乏了。
取了一件银白底色翠纹斗篷给主子披上,小环忽然间发现,自己虽然比小姐大了四岁,可是个头上体现的并不怎么明显呀。原本还觉得自己是个小大人的小环有点郁闷,跟在清欢身后去了柳氏的院子。
柳氏的院子里的摆设都变了样,靠窗的是一席大炕,铺着素色的条褥,放置着几个绣着山涧幽兰的靠背和同样花色的引枕,清欢看着有些心虚,那绣工正是出自自己手中。
看着这大炕清欢不由有些怀念,这几年冬日里,柳氏素来都是抱着自己依窗看书的,待沈老大回来时,往往能听到他的脚步声,而且素来稳重的沈老大,每每离开前堂到了后院时,脚步总是匆忙了几分。
只是如今,因为身怀有孕,便是多看会儿书都会被顾嫂和周培家的念叨,清欢想想,自己也是很久没有得到柳氏温软的怀抱了。
依窗大炕的两边是一溜四张的酸枣木的椅子,搭着蜀绸椅搭,那绣工也是出自清欢的手笔。至于这桌子上的甜白瓷的茶具,那就是柳氏静心挑选的了,她素来素净,房间里的摆设惯常都是清淡为主的。
“姑娘来了,夫人刚才还念叨呢,姑娘今天该不会是没完成功课,所以不敢过来吧?”顾嫂撩起帘子,一边对着清欢取笑。
“才不是呢,只是今天多练了一张卫夫人的字,想要母亲看看呢。”
正说着里面传来了柳氏的声音,“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素来有‘犹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的赞誉,快让娘看看你能有几分精髓。”
清欢脚下步伐细碎了点,却还是步幅稳重,顾嫂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心离开。屋子里烧着地龙,柳氏却还是披着一件猩红斗篷,倒是衬得她整个人脸色苍白,显得有些羸弱。
“娘怎么穿这么多?”她虽然没生养过,可是一些道理却是懂得的,“这屋里本就是暖和,娘又穿的这么多,若是出去了,内外冷暖不一,岂不是更容易生病?”
柳氏接过了小环奉上的书册,然后看了一旁侍立的周培家的,“还不是她怕我冷着,便是门也不让我出。”
清欢闻言眉头一皱,还未说话,周培家的却是匆匆忙忙道:“姑娘可别听夫人胡说,她现在有着身孕,怎么能去学堂教书?”柳氏闻言面色不变,只是却不敢看周培家的,显然她说的是实情。
“姑娘且给评评理,夫人这般胡闹,便是姑娘,也定不会依的是吧?”
清欢闻言一笑,“妈妈别着急,我帮里不帮亲,只是这屋子里实在是热的厉害,又不通风的,对母亲的身体并不见得十分的好,至于去学堂之事,妈妈的话我赞同。”
柳氏闻言微微蹙眉,“学堂那边并不劳……”
“母亲,学堂那里多少小孩子,万一哪个冲撞了您,可如何是好?”
柳氏闻言一愣,素日里清欢都是喊她娘的,也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说是母亲,如今这般当着自己,却也是第一次。
看着那严肃的面色,柳氏微微叹息,“我听你们的。”
周培家的面色一喜,只要夫人答应了,就断然不会再出尔反尔的,好在这次姑娘和自己意见一致,不然,可真是不好劝说呢。
虽然夫人心底里到底舍不得学堂和那群孩子,可是周培家的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只是她却没有想到,这样的日子却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月。
金陵城沈家来了人,是老太太身边的桂妈妈。桂妈妈和曹妈妈素来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一把年纪了还劳动着离开金陵城千里迢迢来了成都府,自然不是过年走亲戚这么简单。
再说,谁家走亲戚却是带着两个千娇百媚的丫环呢?
清欢顿时觉得不好,再去看好久不怎么在自己面前露面的奶娘罗妈妈竟是罕见的出来,心中登时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初柳氏有喜的消息在府里并没有隐瞒住,没想到罗妈妈竟是把这消息送到了金陵城!
“老太太得知大夫人有喜,可是高兴,毕竟长房多年来无子嗣可是老太太的心病,如今大夫人有喜,老太太只恨不得亲自来成都府来探望大夫人。”
柳氏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因为怀孕的缘故,多了些温柔,“劳烦老太太挂心了,只是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舟车劳顿实在不便。”
桂妈妈闻言笑了笑,“说的也是,只是到底现在大夫人您身怀有孕,伺候大老爷难免有心无力,老太太体恤,特意挑了两个听话的丫环,让老奴带来,大夫人看着可还顺眼?”
饶是早就知道桂妈妈和这两个千娇百媚的来者不善,可是清欢怎么也没想到,那老太太竟是把事情做的如此之绝!
这是什么?长者赐,不敢辞!
这两个千娇百媚啥意思还用猜吗?明面上虽是没说明白,可是这话里的意思不也就差抬到明面上来了吗?之前是以为你们不能生育,既然两人都没有问题,趁着还能生养,那就多生几个庶子女吧,也好给长房开枝散叶。
这若是放在二房、四房也就罢了,毕竟沈二爷和沈老四虽不说是好女色,可是绝对不是远离女色的主儿。可是沈老大什么人?与柳氏成婚二十多年来从不曾有过纳妾抬通房的的举动,只有妻子一人而已,这只怕早已经是大名朝百姓都知道的事情了。
此时此刻,金陵城的老太太却是借着为沈家开枝散叶的借口让柳氏不得不接受这两个千娇百媚,实在是欺人太甚!
清欢越想越气,只恨不得将那俩美人的脸划花,看她们还怎么去千娇百媚的勾引人!
桂妈妈却是脸上挂着笑意,看着柳氏道:“大夫人放心,这卫紫和姜黄是老太太精心□□过的,定是能……”
“咳咳……”一阵急咳忽然间让桂妈妈不由闭口,却是看向一旁咳得小脸通红的清欢,“四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病了不成?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小环低头,清欢瞪了她一眼,“桂妈妈难道还说错了不成?就知道低头!”说着,她便是拉着桂妈妈的手道:“妈妈不知道,近来小环越发懒散了,我身边竟是连个得心应手的丫环都没有,既然卫紫和姜黄两位姐姐是老太太精心挑选的,想必比小环会伺候人的。”
看桂妈妈似乎要说话,清欢又是道:“桂妈妈你不知道,素来母亲最为操心的莫过于我的事情,如今有卫紫和姜黄两位姐姐照顾我,想来母亲也能轻松许多。爹爹是大男人,平日里有寸心伺候就够了,哪里还需要两位姐姐?”
既然这话你不想说明,只想要柳氏吃个哑巴亏,那也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我倒是想要知道,我说的这般于情于理,你又是该拿什么理由来拒绝!
桂妈妈闻言顿时一脸难色,她实在没想到,清欢回来插这一脚。虽然说得是小孩子的话,可是却也是这么个道理。
“姑娘眼前缺人伺候,哪里用劳烦卫紫和姜黄,我和巧姐儿正好闲着,正好去姑娘那里当差。”
018 风波
狂犬不咬人。
罗妈妈开口了,这时候不重新回到清欢身边当差,自己难道还能有更好的时机不成?且不说现在桂妈妈在这边,姑娘和夫人断不能拒绝自己。而且,姑娘还自己开口小环伺候的不周到,自己本就是她奶娘,难道还不如一个半大的丫环不成?
罗妈妈越发笃定,上前欲要牵清欢的手,只是却被突然跪倒在地的小环拦住了,“姑娘,奴婢知错,只是小巧素来日上三竿才起床,又半点不懂文墨,只怕是伺候不了姑娘的。”
罗妈妈脸上的喜色骤然消失,只恨不得把小环的嘴巴给撕烂了去,这死丫头平日里自己拿好处都撬不开她的嘴巴,敢情就是为了告她的状?
“巧儿也就是懒散了些,桂妈妈放心,只要去姑娘院子里一年半载的,就能成为姑娘身边得力的人。”罗妈妈连忙下保证,只是这保证却是让桂妈妈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奶娘素来宠着小巧,只怕是干不了我院子里的粗活累活,再说卫紫和姜黄两位姐姐都是老太太□□好的,上手就能做好事情,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呢?如今母亲怀着身孕原本就劳累不得,我素来脾气又不太好,若是和小巧起了冲突,奶娘却是护着谁?只怕是到时候又要闹到母亲面前,扰了她的清净,这岂不是得不偿失?”清欢笑语盈盈看向桂妈妈,“桂妈妈,您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163.163
桂妈妈没想到这话竟是从一个不过七八岁大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偏生那一双眸子却又是熠熠生辉,她几十年前也是见到过的,到底是血亲,果然相像呀。
桂妈妈一失神的工夫,不想清欢竟又是向罗妈妈发起了进攻,“奶娘昔日恩情,我从不敢忘记,难道奶娘不满意现在的日子?”
罗妈妈听了这话只觉得浑身一颤,为什么明明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说起话来却带着阴狠之意似的,她说的昔日恩情绝对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想起自己当初对清欢的种种,罗妈妈心里更是慌张,难道之所以这四年来放任着自己不搭不理,就是为了在桂妈妈面前告状不成?心里越想越惧,罗妈妈顿时跪倒在地,拉扯着桂妈妈的衣服,“妈妈救……”
“慌里慌张像个什么样子,还不起来?”桂妈妈到底是老太太身边得力的人,很快就是反应了过来,一声厉呵吓得罗妈妈说不出话来。
“姑娘让你荣养,那是对你的恩典,还不谢过姑娘的恩情?”桂妈妈也是恨铁不成钢,看那信里的意思,原本还以为罗妈妈好歹在这成都府有所根基了,却不想竟是浮萍一般没有任何的根基,简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还有刚才四姑娘那话什么意思,她那女儿小巧竟还没四姑娘起床早,到现在便是连伺候人的规矩都不懂吗?桂妈妈狠狠剜了罗妈妈一眼,若不是她到底是老太太的眼线,定是要把她赶出府去!
“两位姐姐莫非是觉得我到底不是父亲和母亲的亲生女儿,所以并不想伺候……”
“清欢!”
“姑娘!”
看着眼角闪烁着泪意的女儿,柳氏厉声一句,只是目光冷冷却是落在了桂妈妈身上,若非是她的缘故,自己素来宝贝的女儿岂会说出这等话?
顾嫂和周培家的是又急又慌,急的是恨不得立马拉着姑娘出去好好跟她说教说教这话怎么能随便说,还是当着桂妈妈的面,慌的是看着柳氏面色带寒,不由为她担心。而想想姑娘之所以说出这话,莫不是因为桂妈妈惹出来的事情,两人又都是狠狠瞪着桂妈妈。
夫人顾及着她是老太太身边的心腹,可是她们却不怕,强龙也得害怕地头蛇,实在若是逼急了,她们不介意让这位岁数有点长的桂妈妈先去地下伺候老太爷。
感觉到一室的人莫不是目光盯着自己,桂妈妈有些头皮发麻,她没想到,成都府这边竟是这般情况,大夫人便是怀孕了还是寸步不让,而过继给大老爷的四姑娘竟是是这么个口齿伶俐的,三言两语把自己逼到了这般境地。
若是卫紫和姜黄再不答应,岂不是真的是看不起她这过继的女儿?
更何况,四姑娘可到底是四爷的亲骨肉,也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儿,看不起她,岂不是自己亲手打了老太太的脸?
桂妈妈没想到原本轻轻松松的差事如今竟是让自己骑虎难下,得罪了大夫人不说,便是应下了四姑娘的要求却也不见得能讨她欢心,并且根本完不成老太太交代的任务。
只是不答应的话,只怕是看四姑娘这架势,自己只要一开口,她就把自己扫地出门了吧?“姑娘这是哪里话?能伺候姑娘是卫紫和姜黄的福分,还不见过姑娘?”
被沈老太太选中的人都不是傻瓜,桂妈妈还没开口前两人却都是明白了几分,只是到底桂妈妈在前面,自己是不能说话的,如今见桂妈妈答应了下来,两人纷纷向清欢行礼。
“奴婢卫紫(姜黄)见过姑娘。”
清欢亲手将两人扶起,“两位姐姐年长,往后我院子里的事情,就要两位姐姐多费心了。”桂妈妈看着这瞬间破涕为笑的人,心中却是再也不敢小瞧。
到底是舟车劳顿,桂妈妈和卫紫、姜黄说了一会儿便是被周培家的和顾嫂分别引去休息,清欢蹑手蹑脚也正要离开,却是听到柳氏清冷的声音,“你的书法有问题,留下来我教你练字。”
到底是躲不过呀,清欢笑了笑,“是。”眼里却带着几分心虚。
随着柳氏去了书房,待小环把四周的人驱散了去自己也离开后,柳氏才缓缓开口,“可是知错?”
清欢跪倒在地,“女儿知错,刚才是权宜之计,清欢知道娘素来把清欢当作亲生骨肉的。”
柳氏看着跪倒在地的人,心底里莫名一酸,尤其是看到女儿黑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光亮时,便是鼻头也微微变酸,只是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却还是硬下心肠。
“既是知道却还是这般说,可见你心中确实还不信我。”
听到这话清欢顿时急了,跪着行了两步拉扯着柳氏的衣裙,“娘,没有的事,只是我不说狠话,只怕是桂妈妈不肯答应我的要求。她名义上送来卫紫姜黄是为了给长房开枝散叶,可是谁不知道爹爹和娘亲素来恩爱容不得其他,若真是这两人有了沈家血脉,只怕是娘到时候气不过,或是伤了自己,或是与爹爹失和。她到底不是爹爹的亲生母亲,行事这般歹毒,我虽然和她有血亲关系,可是我是娘和爹爹养大的呀!”
听着那哭腔,柳氏再也忍不住泪水落了下来,老太太的歹毒心思她岂会不懂?只是懒得跟她计较罢了,只是……
“你根本不知道错在何处!”背对着清欢,柳氏忍着让自己不回头,她怕自己看到女儿那委屈的脸,会心软。
清欢闻言一愣,旋即却是苦笑,“娘,我错就错在不是您生出来的,身体里流淌着四房自私自利的血。”
听到这句柳氏再也忍不住,回过神来抱住跪倒在地的清欢,眼泪顺着她眼角流淌了出来,“是娘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