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被人阻止已知情况不妙,偏偏一听居然是楚昭的声音,抿紧了唇不说话,楚昭看他死抿着嘴唇,一张脸平日本是苍白如纸,如今却因激动起了一层薄红,胸口也上下喘息着,却不说话,眼睛仍是幽深如渊,一点情绪都看不出。他气得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会再次重复问他:“你想做什么?”手里因为冲得太仓促,被那锋利的匕首割破了流了血,他却也无心管,心里只是一阵阵后怕,看那力量和准头,他只要迟进来一点点,只怕天神都救不回来!他寻死的心居然藏得如此深,又如此狠,差一点点就让他得逞!
只看到帘子一挑英顺进了来,看到他手里在滴血,惊叫了一声忙要过来替他包扎,楚昭一肚子怒火正无处发泄,反手给了英顺脸上一掌,暴喝道:“我说了这帐子里不许离了人,你们是听不懂吗?”
英顺忙双膝跪下,不敢说话,他只是看双林睡着了,出去拿了点吃的而已,只是如今显然看这情形,是出了事了。
楚昭又看了眼双林,咬牙道:“这帐里再配两个人随时伺候着,无论何时都不能离了人!帐里所有地方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搜一遍,但凡所有利器能伤到人的,便是一针一锥也不许留着!地上铺上羊毛毯,瓷器杯碗,若是碎了,一片也不能少了!饭水药,只要少了一顿,你们伺候的人便打二十军棍,若是不吃,打死不论!”
双林听他这么说,知道大势已去,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他再想寻死那是万难了,忍不住起了身道:“我这不过是贱命一条,何必劳烦王爷如此动怒?傅双林这半辈子也没什么对不起王爷的,如今不过是求速死而已,王爷难道这都不肯成全?”
楚昭冷喝道:“你的命早就是孤的了,孤不许你死!”
双林冷笑讥诮道:“王爷这是藩地对着海呢,管得可真宽,还能管人生死了?”
楚昭看双林气得满脸绯红,额上出了密密的汗,双眼仿佛从前还能看到一样,黑得发亮,这么大动大气了一番,身上那薄薄的素纱单衣已被虚汗打湿尽贴在了身上,不过两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上前拿了汗巾子替他擦汗。
双林只感觉到楚昭忽然靠近他,忍不住向后退缩回避,却被楚昭按住了,他闻到了血腥味,一怔,他刚才割伤他了?楚昭替他擦了汗,将他按着躺回床上,低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孤都会治好你的眼睛的。”双林偏过头去不理他,楚昭看他侧头露出白玉一样的耳垂和被虚汗打湿的鬓发,又替他擦了擦汗,转头对英顺道:“去叫柯彦来给他开方,开些静心养神的药来。”
英顺忙起身小跑着出去,楚昭一边替双林擦汗,一边低声道:“乖乖的养病,这里不好养病,我明儿带你去个好地方,到时候伺候的人也比这边多,你住着也舒心,别想太多,这边行军途中药不齐全,等药都配齐了,让柯彦给你好好治疗一段时间,眼睛就会好了。”
双林忽然怒上心头道:“若是一辈子不好呢?就让我这么不人不鬼地靠人一辈子活着?给王爷当只猫儿狗儿一样的宠物?殿下你运筹帷幄,我们不过是些用作棋子的奴才,围城不救也好,诈称失踪也好,横竖都在你的算计当中,只怪这颗棋子没有按你的想法乖乖的走,带着你的儿子找个安全的地方缩起来过上一辈子,如今眼瞎了,那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既如此,为何不索性叫我早日托生,换上一世,换个身子,也好换了这奴才命废物身,重新找个好人家投胎过日子?”
楚昭紧紧抿了唇,心脏紧缩成一团,痛得几乎呼吸不过来,许久以后才道:“你果然怪我……”
双林不说话,只将头偏过一侧,眼睛里却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热热的涌了出来,他居然哭了,他举了袖子想遮住脸,却被楚昭带着血腥味的手拿了帕子过来替他擦了泪水,然而泪水却仿佛忍不住一般,一直往外涌着,楚昭声音微微发了抖:“我没把你当奴才看……更不是要把你当宠物养着……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死。”
楚昭的眼圈发红,声音也哽住了,许久以后才深呼吸了一下,尽量平静地道:“围城那会儿,城里兵力还够,又有雷恺这样的老将坐镇,一时半会城破不了,我也安排了后手护着你们。我也不是故意不救,那时候确实有事绊住了,后来待要回去救,你们已经突围了,我……我也很高兴,听说都是你的主意,我高兴得很,后来知道朝廷大军也要到了,便索性装成失踪,想着你们那边也解围了,我不知道你会出来找我,你一向都很能审时度势的,但是知道你来找我,我是很高兴的,我一接到信就已带了人赶过去,还是晚了,你的眼睛出了事,我很难过……何宗瑜写信给我,说了你说的话,你说得很好,是我轻看了你,只是如今你就不能和个男人一样,再努力一下,把眼睛治好吗?为什么试都没有试,便要轻易放弃呢?这难道是一个男人所为吗?”
双林冷笑了声:“我的确就不是个男人,王爷如今不必拿话哄人。”
他虽然时时姿态恭敬,却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显出卑微之态,如今却自暴自弃说出这等轻贱糟蹋自己的话,楚昭胸口锥心一样的痛,抬头看到英顺和柯彦早已站在帐外,却不敢进来,深呼吸了一下,他毕竟自幼被严格教养,不许在臣子面前失态忘情,很快控制好了情绪,稳定了下来,站起来走了出去对柯彦道:“开些安神养气的药,不要教他情绪激动。”一边又对英顺道:“一刻也不要离了人,若是再有个意外……”他不再说话,心里想着若是他真的死了,自己会怎么样?
他走出帐,忽然觉得胸口一痛,忍不住咳了一声,喉头一甜,下意识用帕子捂住嘴,便看到一抹猩红吐在了帕子上,旁边英顺已吓得面上失色,他却摇头示意英顺不许说话,快步离开了帐篷。
第95章 觉华岛
柯彦给双林把脉后开了方子,低低对双林说道:“你的眼睛会好的,你,你别灰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已经让人送信回去给我爹了,让他问问太医院那边可有什么良方。”
双林摇了摇头,并不想说话,他一贯心高气傲,自杀在他看来的确是懦夫的行为,但他如今觉得,与其毫无意义毫无尊严地活着,不如死去。
英顺在一旁终于开口道:“王爷自出征起,一直身先士卒,开平一战,艰苦非常,后来追击之时,王爷右胸中了箭伤,大宁被围那会儿,王爷箭伤迸发,发热昏迷,大军也羁留在外,一时回援不及,王爷清醒后立刻要求大军立刻回援,结果才拔营赶路了一天,就听说城围解了,何长史写了信回来说了情况,他才放心,那天他心情极好,还和我说了你献计突围的事,很是为你骄傲的样子。之后骆相提出还是按原计划执行,让王爷假装失踪,否则正面与武靖公那边对上,我们要吃亏。这事机密,一旦泄露就是欺君和贻误军机之罪,只有王爷亲兵和几个心腹大将才知道。”
“结果没几日,便有密探来报说你带死士出了城,王爷一听就急了,也不管箭伤未愈,亲自带队去追你,听说还是亲自下崖去找的你,把你带回来的,你眼看不到,他这些日子几乎都食不下咽的。其实吧,若是我也瞎了,大概也和你一样宁愿死了,但是如今殿下这般待你,哪里还是将你当成个奴仆。平心而论,你这性子,也没把主子放在眼里过,王爷做什么,何尝需要向我们解释,我们只管听王爷的安排,忠心耿耿便是了,如今你看你何事不是自作主张,如今又对王爷心里怨怪,当面给王爷没脸。咱们也算认识多年了,如今细想来,你这人冷心冷肺,看着仿佛对谁都好,其实却对谁都不在乎,忽剌巴地想死就要死,也不想想别人是不是会为此伤心。”
英顺一贯都爱冷嘲热讽,今日却一反常态推心置腹起来,双林这些天承了他的照顾,适才英顺又为他挨了打,脸上有些过不去,虽然心里仍然有着一股委屈,却只是闭着眼睛不答。
英顺看他神色,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再寻死,也不敢再多说,只给柯彦使了眼色,柯彦却不敢耽误太久,开了药又匆匆去给楚昭把脉调治箭疮不提。
大概柯彦开的药果然很安神,双林喝了以后果然睡得很深,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却是在马车上,英顺说大军要换扎营点,具体去哪里也不知道。车子走了两日才到了地方,安置的房间却不再是营帐,而是房里,天已近夏,屋里却十分凉爽,有微风徐徐吹入窗子,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槐花香味,极清淡悠远。房里也十分安静,偶尔听到外间有人低低说话,有时候听得出是英顺似乎在安排什么,有时候是楚昭在吩咐什么事,听起来这房仿佛却是楚昭住着的。
过了一会儿英顺送了燕窝粥进来给他吃了些便出去,他听到楚昭进了内室来,坐在床边,径直问他:“你身上累吗?这里是觉华岛,离岸不远,但是地方隐秘,这些日子我们就在这边静养一段时间,那边有温泉,你去泡泡好不好?对伤口有好处。”
双林与他独自相对有些尴尬,只是楚昭似乎前一晚上发火又已过去了一样,说话仍和从前一样从容平和,他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道:“好。”他自出城找楚昭起直到后来养病,就一次都没洗澡过,只是让人擦身而已,其实自觉身上也肮脏粘腻得很。
楚昭嗯了一声,却直接上前将双林忽然抱了起来,双林看不到,忽然被他悬空抱起吓了一跳,不得不扶住他的肩膀:“殿下?”
楚昭道:“不是说去泡温泉么?我带你过去。”说罢已直接走了起来,双林忙推拒道:“殿下,叫英顺来吧。”一边动起来,楚昭道:“别动,我胸膛上有箭伤的,仔细碰到了。”
双林的手僵住了,楚昭轻笑了声:“英顺那小身板能做什么?”一边已快步将他抱入了一处浴池内放了他下来,双林感觉到了蒸汽蒸腾,又有浓浓的硫磺味,正有些好奇,却感觉到楚昭已顺着替他解开了身上的中衣带子,双林忙按住道:“殿下,我自己来。”
楚昭道:“你看不见,仔细掉水里去……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
双林不妨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来,脸腾的涨红,居然一时不知说什么,楚昭却道:“听说你不习惯其他人近你身,这些日子你就住我内室里好了。”一边已是将双林衣服都剥掉,露出了有些全身肌肤来,他当时滚下山崖,身上被石头擦伤多处,如今虽然伤口已基本收口愈合,苍白的肌肤上多处有着浅浅粉红的伤疤,楚昭想起当日替他解药时全身肌肤光滑无瑕的样子,心下又微微有些痛楚,已又将他抱起来泡进了浅水池里道:“你身子虚,伤口也没有完全痊愈,不能泡太久,如果觉得头晕胸闷的,赶紧和我说。”
双林还在全身不自在中,却已被楚昭飞快地放入了水中,温热的水缓解了他的紧张,楚昭一副理所当然直接上手的举动也教他不好说什么,他闭了眼睛,却感觉楚昭正在替他解了头发帮他浸入水里,忙伸手去抓了头发道:“我自己来!”
楚昭道:“你头上有伤口,看不到的,我来帮你弄。”一边又将一个胰子塞在他手里道:“你自己把胰子打了吧,我一会儿帮你冲水。”
双林接过胰子,整个人都还有些搞不清楚状态,也拿不准自己该用什么样子的态度对楚昭,楚昭却拿了个勺子舀水替他慢慢浸湿了头发,看双林手里捏着胰子,肩膀上的肌肉都绷紧起来,知道他定是不自在,便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把寿哥儿托付给你的事,还有诈称失踪的事,没和你说,是我的不对。”
双林抿了抿嘴,有些自暴自弃道:“你是主子,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楚昭道:“自作主张胆大妄为的事你做得还少吗?但是一到我跟前,你就什么主奴都搬出来,把界限分得清清楚楚,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戳肺管子。大宁府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若是天命不好,真的糟到那样地步,我想你也不会推脱责任,但是若是事前和你说,只怕你不知编排什么一套一套的道理来和我推脱了。”
双林不说话,楚昭看他脸上涨红,整个人泡在水里睁着眼睛神情茫然不知所措,嘴唇抿得通红,和从前那一副沉稳从容的模样截然不同,多了几分脆弱,心头怜意大盛,只是轻轻替他将头发洗干净,双林没话找话似的问了一句:“听英顺说殿下身上受了伤?”
楚昭嘴角忍不住含笑道:“嗯,伤了点肺,不过不妨事,也是慢慢养着便好了,所以骆相才坚持叫我诈称失踪,我若出去,朝廷军令,我不得不奉,却不知要有多少暗算在里头,不如暂避锋芒。”楚昭缓缓说着,看了看池子旁边的沙漏,知道不能让双林泡太久,又将他抱了出来,放在大毛巾上替他擦了,又替他穿上中衣,又在外头加了件袍子,一边对双林说话:“腿还疼吗?要去院子走走吗?柯彦说你要多走动走动。”
双林被他抱来抱去正不自在,连忙站了起来,他腿上当时居然只是普通外伤,竟然没有骨折,走虽然不太灵便,却也可以慢慢走着,楚昭扶着他缓缓走了出去,院子里似乎有大树,很是阴凉,楚昭道:“是菩提树,很大,听说也有百年了,附近还有个佛寺叫大龙宫寺的,听说主持也很有些见识。”
双林看不到,身旁又没别人,只能任由楚昭牵着,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只感觉到脚下似乎是石板铺成的庭院,院子里十分凉爽,风里除了木叶清香,还有着隐隐的海水咸腥味,想必离海很近,他身上毕竟有伤,走了一会儿便已力气不支,楚昭看他额上见汗,便将他又抱起放在一处竹榻上道:“你喝点水休息一下。”
双林坐在那边,感觉到这榻上似乎十分宽大,一时有些摸不到边,手里很快被塞入了一杯刚刚好的茶杯,他刚泡完温泉出来也的确感觉到了口干,不知不觉已将那杯茶水喝完,茶杯却又被楚昭取走,将他按了按让他斜靠了下去道:“这里没旁人,你别拘谨,你也早就没把我当成主子了,别想那些规矩了。”说完似乎也十分自然地靠在了他身侧,顺手替他将头发披散开来让他快干,一边却又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本书来翻着书页道:“这里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叫人送了这里的县志来看,挺有意思的。这里古时是叫桃花浦的,后来历代都叫桃花岛的,昨儿进来倒是没见有桃花。”
双林想起黄药师的桃花岛,忍不住嘴角翘了翘道:“殿下想要看桃花,不是一句话的事么?”
楚昭轻笑道:“等战事平了,孤便找人来种上桃花好了。”看双林仿佛侧耳倾听的样子,因着刚从温泉里出来,脸色红润,不由心中一动问道:“你在听什么?”
双林道:“既有桃花岛,不知是不是也有碧海潮生曲。”
楚昭大奇道:“你想听曲儿吗?碧海潮生,曲名不错,可有来历?”要知道在他印象中双林沉默寡言,对这些曲儿诗词是不太留意的,双林摇了摇头问道:“县志上还有什么说的吗?”
楚昭翻了翻道:“有个这里的秀才,嗯,也姓傅的,叫傅焕之,写了个觉华岛游志,文采一般,但是写得颇为详尽,我念给你听听看。”
楚昭声音温和轻缓,一句一句读起来,可惜双林到底不是个读书人,听那些半文半白的古文一会儿,已是不知不觉眼皮重了起来,楚昭不过读完半章游志,便看到双林半边脸陷在了柔软青灰素纱软枕里,阖目安睡,呼吸匀净,微微笑了笑将书放到一边,拉了张薄纱巾子替他盖上,看他宽松软纱裤下露出半截光洁修长的小腿,肌肤光洁,踝骨纤细,脚趾上却仍还有着去岁冬天冻伤的淡淡青灰色痕迹。
历历往事在目,傅双林凡事为他殚精竭虑,明明用心至深,面上却倔强得丝毫不露,心高气傲,性情桀骜刚烈到不似一个自幼在宫里长大的内侍……这个人的心,实在太难懂了。
第96章 出战
双林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外边骆文镜在和楚昭说话:“武靖公又回了大宁坐镇,听说女真那边十二部重新集结了,又和朵颜三部也重新谈判了重新结成联盟,形势颇为严峻,朝廷发来了严命,要求武靖公加紧搜寻王爷的下落,陛下到底是关心殿下的。如今草原上也有谣言说你已被俘,从上次解救回来的我军俘虏称,狄人正一个一个的分开审问俘虏,显然是有些信了。”
楚昭道:“武靖公在大宁镇守,是想要消耗我大宁藩的实力呢,由着他去,自有何宗瑜去应付他。”
骆文镜道:“因喜总管那边也传了书来,请王爷好生养伤,静待时机。他那边进展还好,说是一百人已陆陆续续分别混入了赫图阿拉城里了。”
楚昭道:“让他小心谨慎些,兀察咯王留了他的长子查哈太子在那里镇守,听说此人残忍好杀,多疑谨慎,不容易靠近。他只管勘察地理,摸清楚防守便好,其他举动莫要多做,以免打草惊蛇。”
双林起身,想起自己本来是在院子里的,也不知何时回了里屋,听着楚昭说话离得不远,他们却没注意到自己举动,显然中间隔了屏风还是帐幔一类的东西,却不知屋里还有谁,他摸索着下了床,床前没找到鞋子,只好赤着脚下了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却立刻就踢到了一张圆椅上,站立不稳摔了下来。
外头说话声音立刻停了,楚昭起了身快步走进来,将他扶起来道:“你醒了?肚子饿没?我让他们摆膳。”
双林满脸不自在,他是想小解,但是当着楚昭的面,他怎么说?这屋里不是应该还有旁人的吗?英顺呢?楚昭看他不说话,想了下问:“你是要净手吗?”双林脸一热,楚昭先将他扶在床上,低了头握了他的足替他穿了鞋,又拉了他的手道:“你下了床,往右边走,这边设了个净室。”双林感觉到楚昭的一只手上缠了纱布,按在他的手上,扶着他去摸床边道:“这里有个铃铛,你拉一拉就有人进来,你如果不想叫人,自己走出来,这里设了栏杆,摸到了吗?从这里扶着往右走,这边就是净室。你净手完后,这里也有个铃铛,拉一拉就有人进来收拾。”
他一路拉着双林的手导引着,指挥他找到了恭桶和净手用的纸张,铜盆,胰子等,就体贴人意地让他自己在里头,自己掀帘走了出来,双林感觉到他出了去放下帘子,松了口气,连忙解了手,依言弄完了出来,听到外头英顺回禀道:“王爷,膳摆好了。”
楚昭应了声,过来拉了双林又按到一处栏杆上道:“你看从床边左边这里,孤沿墙也让他们设了栏杆,你从这里一路扶着走出来,这边有个屏风,这边是孤的床,再外一间是起居的地方,这边是花厅,我们平日在这里用膳,再从这里走出来,便是院子,你每日想散心就走出来,院子不大,方方正正的,从院子出去就是海边,等孤有空就带你出去吹吹海风,这边沙子也很干净,四处都没什么人,很适合静养。”
说完带他在花厅坐下,握着他的手去摸碗筷道:“这是给你特制的银碗,这边是菜碟,会有人替你布菜过来,你听了菜名只管说想吃什么就好,这边是汤碗,筷架,帕子。”说完也并不代劳,松开双手自己坐到了对面去,看着双林自己摸索起来,自己便也如常用膳,叫人布菜。
双林看楚昭这意思,竟是之后都要和自己一同起居,十分不自在,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皇家食不言寝不语,楚昭在对面显然已经用膳,他也只好默默地用餐起来,虽然是黑暗一片,他却始终能感觉到楚昭在对面强烈的存在感。才吃了几口,楚昭开口问:“怎么都吃素的?”
双林一默,英顺已开口道:“傅公公一向都是吃素的。”
楚昭默然了一会儿,才道:“难怪你身子单薄得很……”却没追问缘由,转头对英顺交代道:“让他们去找个会做素斋的师傅来厨房,叫厨房素菜上多经些心,花样多一些,每日不可重复了。”
双林看他没强迫自己吃荤,心下倒松了口气,一时也忘了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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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概是心里抑郁,又或者是压力太大,上岛第二天晚上,双林又发起热来。
柯彦来替他开了方,煮了药喝进去,却仿佛是水淋在通红的炭上头,瞬间便蒸发了,药石无灵,热度一直不退。楚昭看这情况,也知道他是心上的问题,也不为难柯彦,只自己亲身在床边用毛巾替他敷额头退热。
双林迷迷糊糊,热气蒸得人又闷又软,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自己又看不到,仿佛一直在苦海中沉沉浮浮,却始终得不到救赎,自己兴许是在地狱中煎熬,又可能已在阴间等着转世,恍恍惚惚地挨着。
某个夜晚他忽然清醒了些,感觉到有人在自己床边喂水,水很清凉,让他感觉到了神智似乎清明了些,他喃喃问:“我还活着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还活着,这对你也许不幸,对别人来说,兴许却是幸运。”
双林闭了眼睛喃喃道:“殿下,放了我走吧。”
有人掀了被子睡到他身边,他想躲开,却病得浑身发软,无法躲开,一条湿凉的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楚昭侧了身在他耳边淡淡道:“从前三郎还小的时候生病,母后日夜照顾,却自己反而病倒了,我便替她照顾三郎……若是他还活着,大概也和你一般大了。”
双林想到楚煦,苦笑了声:“三殿下太过聪慧,便是如今活着,皇后娘娘不在,你太子位也不在了,他必要被群起攻之了,如今小公主浑然若璞玉,她留在京里陛下身边,您不也还时时惦念么?”
楚昭轻轻替他擦了擦汗:“嗯,人真自私,为了自己就要强求旁人为了自己活着。我这些年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再强大些,就能护住母后、三郎,护住自己身边的人,可惜他们都没有给我长大的机会,如今连你我也护不住,都是我没用。”
双林睁了眼睛,看着无尽黑暗,静静道:“殿下不要介意我那天说的气话,这事不怪你,我就是累了,我无牵无挂,没什么好留恋的。”
楚昭道:“我也觉得很累,可是还是撑着,死去永远比活着更轻松,可是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遇上别的让我在乎的人,需要我的人,还有在乎我的人。傅双林,你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这次让我为你做一点事,试试看,兴许活着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受?兴许……再多点时间,你就能发现这时间还有能让你牵挂的人,能让你觉得在乎的事?”
双林感觉到有只微凉的手指在他眉毛眼睛间轻轻划动:“兴许没那么糟糕,你的眼睛会好的呢?”楚昭的声音轻而和缓,就在他耳边说话,整个身子也贴近他,和他在一个被窝里,大概是他自己在发热,楚昭的身体却是凉的,叫他想起那一次阴差阳错地解药,那一天楚昭的身子也是微凉而令人舒适的,温柔得叫人沉醉,几乎忘却他那天潢贵胄的身份。
虽然看不见,他还是将头偏了偏,感觉到耳朵热得很,他低低道:“那就试试吧……”
身侧静谧无声,只有微微均匀的鼻息声,原来这位殿下也不知在他床前陪了多久,已疲倦地睡着了,也不知到底听见了他的话没有。
第二日双林的热就全退了,这之后又吃了几日的药膳,仿佛又好了些,而两人心照不宣地都再也没有提起那深夜里的谈话,仿佛都有些耻于那一夜自己脆弱的一面在对方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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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是如此尴尬地过去,楚昭果然当真和双林一同起居餐饮,白日里柯彦来替双林针灸的时候,他就在外间处理军务,经常带了双林出外在海边漫步,甚至还真的弄了支箫来,当真给双林吹了支《碧海潮生曲》来,有时候则带着他去了附近的大龙宫寺,和那方丈玄谈清谈,扯些今生来世的淡,吃吃那里的素斋。
这院子里仿佛就只有几个人一般,虽然双林知道不可能,但是只要楚昭在,就真的只有两人相对,其余人都几乎不出现。楚昭和他在一起,态度自然温和,并不事事替他代劳,而是看他有困难时才帮一下,有时候会和他讨论军务,说说如今的安排,分析将来的情势,有时候念一些奇文风物地理志给他听,要么和他打马吊,马吊重新用骨牌精心雕刻,一摸就知道是什么牌面,双林并不太会打,楚昭便教他,这马吊和后世的麻将却不相同,反而和两军对垒差不多,有时候打起来还颇能消磨时间。
渐渐双林也放松许多,半月下来,屋里和院子里他都已能进出自如,生活如常,开始习惯黑暗中的生活,习惯了和楚昭共处一室。有时候楚昭会短暂离岛,然后带着洗不干净的淡淡的血腥味回来,告诉他出去打了什么仗,俘虏了多少人,取得了多少战利品,有时候还带了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回来给他。当他发现当楚昭离开的时候,他居然开始期盼楚昭回来,听到楚昭回来的声音,他居然感觉到欣喜,甚至觉得如果下半辈子都在这岛上安居下去也挺不错的时候,他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楚昭是在尽力弥补奖赏他,打消他寻死的念头,他是知道的,然而这位王爷,他虽然从前自诩聪明,看得到他的喜怒哀乐,如今却渐渐摸不透他的想法了,兴许眼睛瞎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也失去了,这些日子只能是被动地接受楚昭看似温柔其实说一不二的强势安排,渐渐失去了自我,只会服从于楚昭对自己生活的安排,对自己未来的摆布,甚至下意识地依赖起楚昭来,也确实经过这一遭,他已打消了寻死的念头,也几乎觉得这样也不错,这样的温柔手段,实在太可怕了。
而如今外边腥风血雨,他诈称失踪,却从未停止过对外边局势的关心,停止对自己军队的指挥和掌控,他保全着自己的实力,冷眼看着洛家人和女真人交战了几个回合,几乎寸功未立,自己却已派人去了女真人的王城埋下了钉子,他才弱冠之年,却已如此心机深沉,运筹帷幄,假以时日,一旦风云际会,这头蛰伏的巨龙,只怕是要一飞冲天的。
楚昭肯定不可能就在这岛上一辈子,但是自己若是一直眼睛不好,有可能会被安置在这里一辈子吧?双林想了下,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并不太反感这里的生活,只是将来到底做些什么呢?他有些迷茫起来。
不知不觉夏过秋来,他们已在岛上待了五个多月。外边局势依然胶着,楚昭时常一出去就许久,想必外头战事激烈,柯彦仍日日过来替双林针灸,这日双林却忽然感觉到了一团模模糊糊的光影,他心头一阵狂喜,忙告诉柯彦,柯彦也十分惊喜道:“看来这针灸是有效的,这药方,我看看再改改!”
果然这之后一日比一日好起来,除了光越来越强烈外,他甚至能看到了人影,柯彦却怕光太强伤了他的眼睛,替他蒙上了绷带,每日解开测一测又给他包上了,开了许多奇怪的药给他服下。
这日深夜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他半夜里被动静惊醒,因为是晚上,他眼上没包上纱布,感觉得到窗外头闪电劈过,窗前居然有一道影子,他吓了一跳叫了声,那身影一动向前道:“没事,是我。”
居然是楚昭回来了,他吃了一吓坐了起来,楚昭点起了灯来,有些惊喜道:“你看得见了?”双林摇了摇头道:“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你回来了?”
楚昭靠近他,双林眼前只看到一团橙色的暖暖光影,鼻尖闻到了盔甲上特有的金属味和牛皮的涩味,还有一股水汽,却又仿佛带了一股花的清香,楚昭道:“是,马上又要出去了,这次我已经调集好兵马,有十足把握能将赫图阿拉城给攻下,只是攻城大概会有一番苦战,那查哈太子十分狡诈,要很久才能回来了,明儿大军就要出征了,我接了信柯彦说你的眼睛有起色,专门回来看看,明儿早晨就走了。”
双林微微有些担忧道:“你手里兵马不多,雷恺那边又跟着武靖公,会不会太冒险。”
楚昭短促地笑了下道:“能直接夺下女真人的王城,这可是奇功一件,到时候我那好舅公发现他鼓捣了半日,不过白白为我牵制兵力,让我在后头轻松摘了果子,脸色一定很好看,洛太后只怕也要郁闷一番。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这点风险,不算什么。风灯石火,时不我延,越大的风险,能摘取的果实越甜美。”
双林虽然看不见,却都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满满的踌躇满志和雄心万丈,他笑了下道:“那小的就预祝殿下马到成功,建下不世伟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