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并不如何在意自己,反倒是远在夷疆的那个孩子让她心急如焚。
倘若他真的被发现了,结果将是怎样?
一念及此,高暧便觉那颗心猛地被揪紧,胆战心惊,坐卧不宁。
入宫这数月以来,即便是那次深陷敌城,也从没让她如此恐慌焦虑过。
现下该如何是好?
她实在没了主意,不由得便想起了徐少卿。
只要那个人在身边,即便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能让她觉得安心,至少不像现下这般彷徨无计。
一路烦乱着,不久便来到了清宁宫。
高暧下了轿子,沉沉地踩着台阶向上走,将到殿门时,却见引路的内侍忽然顿住了脚,转了个身,谄声道:“奴婢见过督主大人!”
第39章 唤胭萝
那一声“督主”如同平地惊雷,穿透了笼在心头的重重阴霾。
霎时间将高暧从沉郁中惊醒了过来。
侧头看时,便见那曳撒飘飘的身影由远而近。
高暧蓦地里一阵欣喜,方才还念着他,没想到这一刻便遇上了,难不成是菩萨显灵,偏就成全了她的念头?
正这般想着,那身影却忽然顿住脚,在相距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臣徐少卿,见过公主殿下。”
他打躬说着场面话,语声也是平平的,不起半分波澜。
这副早已生疏的正经样让高暧有些不惯,只觉那满腔的悸动凭空滞了一下,随即便想到他是顾念着此刻的场合,当下便也端着身架,点头应了声:“厂臣免礼。”
说话时,偷眼看过去,见他称谢直起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但眸中那点挑惹的笑意自己却瞧得再分明不过了。
她只觉耳垂微微一热,赶忙定定神,心中却耐不住,急欲让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惶急无助,想了想,便又故意问道:“厂臣今日没有公事么?怎的一早也到这里来了?”
徐少卿拱拱手道:“今日正是太后娘娘召见,臣不敢耽搁,所以一早便赶来了。”
说着便又顺手朝殿门一比:“公主请。”
那引路的内侍甚是乖觉,也不多言,当即识趣地让到旁边,交由他领着高暧进了清宁宫。
高暧见他不着行迹地支开那内侍,心头一宽,待离得远了,廊间又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凑近低声问:“厂臣可也听说了么?”
“听说什么?”
他脚下不停,步子迈的却故意缓了些。
她没留意,只瞧见那双狐眸中那点笑意更甚,纤薄的唇角也微微挑了起来,似是明明知道自己所指的是什么,却浑没将自己急迫的样子瞧在眼里。
都火烧眉毛了,这人怎么还是不温不火,一派云淡风轻的?
她心念着弟弟的安危,连常年修持得来的清静之心都乱了,便咬着唇,有些幽怨地道:“厂臣耳目明达,定然知道我说的是宫中近日的传言,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公主这可是冤枉臣了,臣是奴婢,就算猜到了,也须谨慎些,不好妄猜主子的意思不是,怎么能叫明知故问呢?”
连那诸般逾礼言行都做了,居然还能坦然说出什么“须得谨慎些”的话来,方才那一本正经的样儿果然是假装的,这会子只会惹人羞恼。
她不由垂下头,暗地里替他脸红。
却不料他俯下头来,贴在耳畔又道:“再说臣也算不得耳目明达,若不然怎会连公主的乳名叫做胭萝都不知晓呢?”
“你……”
高暧顿足瞪了他一眼,随即便觉失态,退开半步,忿忿的不去理他。
徐少卿垂眼瞧着她那嗔中带羞的模样,似是并没听出自己方才那话中的真意,不觉有些憾然,便又轻吁了口气,幽幽叹道:“娇香淡染胭脂雪,翠竹千寻上薜萝,真是好名字!唉,只可惜臣这辈子没福叫上一声了。”
这话简直石破天惊,她愕然望着他,像是惊呆了。
胭萝是她的乳名,儿时被母妃在口中轻轻唤着,心头只觉说不出的平安喜乐,此后十几年,这名字随着母妃的离世而隐没在时光里,直到三哥重新叫起它,但却只是唤醒了那段尘封的记忆,徒染伤怀,实则却无甚所感。
如今,这名字又被他知晓了……
他,真能叫得么?
高暧脑中乱成一团,怔怔地望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连手脚都酥软了,只觉稍稍动一动那念头,心就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
他却在笑,笑得促狭,笑得欢漾,笑得含情,笑得魅惑,笑得让她更不知所措……
“厂臣,你……”
正在这时,徐少卿忽然身子一仰,脸上的笑容随即敛去,又恢复了那副冷凛的样子。
她正自奇怪,却忽然听到一阵虚缓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便见一名手持拂尘的内侍转过廊角,径直来到近前,拱手道:“口传太后娘娘懿旨,今日慈躬尚安,无须侍疾,公主殿下请回吧。”
他说着便又转向徐少卿,谄声道:“太后娘娘召见,督主大人请随奴婢来。”
高暧讶然,“请回”的意思便是让她自回北五所去,可满腹急迫之言却连半句也没说,这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本督突然记起有件要事须得吩咐,你去殿外叫人来。”
“是。”
那内侍躬身领命而去。
徐少卿目光紧随着他,忽然俯首低声道:“公主在外稍待,臣片刻便来。”
他话音刚落,那内侍便已带人朝这边来了。
高暧会意地点点头,轻移莲步,默然无语的去了。
徐少卿望着那纤细柔美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见手下的档头躬身近前,耳语几句,便随那内侍径直到了寝殿。
他立在朱漆雕花拱门下,正要跪拜,内中却转出一名宫女,蹲身行礼道:“太后娘娘让徐秉笔不必多礼了,请入内叙话。”言罢,却偷眼觑他。
徐少卿正正衣冠,撩帘而入,便见那软榻上的身影正襟危坐,浑不似病重的样子。
“臣徐少卿,拜见太后娘娘。”
顾太后沉着脸,唇角却硬抬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徐秉笔倒是来得快。”
“臣刚好被两件要务缠身,累及太后娘娘久等,还请恕罪。”他滴水不漏的答着,脸上也是波澜不惊。
顾太后盯着他瞧了半晌,这才垂下眼,手托茶盏慢慢拂着。
“徐秉笔兼着司礼监和东厂,的确是个大忙人,哀家这里也就长话短说,不绕圈子了。”
徐少卿拱手道:“太后娘娘请吩咐。”
“那好,哀家便直说了,昶儿上表请求返回封地,哀家这头病还未痊愈,正须他朝夕在旁看顾,可劝了几次,这孩子却像心意已决了。哀家问过皇上,不料却是祖宗成法那套说辞,全然不顾哀家这身子。所以么……哀家是想,劳烦徐秉笔再跟皇上进进言,让昶儿再多留些时日,好歹过了中元祭祖大典。”
顾太后说完,呷了口茶,便拿眼去瞄他神色。
徐少卿略顿了顿,便躬身道:“臣谨遵懿旨,定当竭尽全力。”
顾太后满意地笑了笑:“徐秉笔果然是深体上意,哀家回头定叫皇上赏你。行了,你去吧。”
言罢,便慵懒地朝软榻上一靠。
徐少卿拜辞而去,刚出寝殿便大步流星,风一般穿过廊间。
出了清宁宫,正要去找高暧,却猛然见阶下停着一具八台锦轿。
他神色一变,当即屈步向那轿子奔了过去。
第40章 声声慢
巃气森然,恍如重云压顶,蟠山际地。
单单只是靠近些,便觉一股迫人之势扑面而来,忍不住心生寒意。
徐少卿剑眉微蹙,快步来到轿旁,微微吁了口气,敛着声气道:“恭迎干爹。”
旁边的内侍弓着身子,撩起枣红色的蚕锦轿帘,里面赤色袍服的身影便迟迟的探了出来。
徐少卿躬身一抬手,搭引着那人缓步走下轿,立刻便有内侍上前撑伞遮阳。
他抬眼轻挑,见那张皱纹满布,深如刀刻的脸上依旧带着似僵似弛的笑意,发眉像是又花白了些,干枯的身子也更加瘦了,使那件宽大的赤红色锦袍空荡荡的垂着,但却将胸前的绣金坐蟒衬得愈发狰狞鲜目。
“这几日儿子没去探视,不知干爹身子可好些了么?”
那人叹然一笑,操着如枯木相挫般干涩的语声道:“唉,我这病,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清楚?拖拖拉拉的,延了这么多年,何曾有个了啊?这两日闷热的厉害,胸口又开始疼了。”言罢,便举着帕子掩住口,大咳了起来。
徐少卿空着掌心替他轻拍后背,皱眉关切问:“怎么又咳得这般厉害?上次我从夷疆特意带回的方子和药,干爹可曾用了么?”
那人又咳了好一阵,终于将堵在喉中的痰吐在帕子里,面色方才由青转白,喘息着顺了顺气,摆手叹道:“也就只有卿儿你,一头担着公事,一头还惦记着我。唉……只可惜碰上我这老病根子,就算真是什么良方灵药,只怕最后也是石沉大海,没半点效验。”
他摇头顿了顿,便岔开话道:“罢了,不提这个。这两年你替我兼着司礼监批红的差事,一手还要领着东厂,着实是辛苦,不过人也愈发精进了。干爹这辈子阅人无数,宫里几十年待下来,当真成才的,也就是卿儿你一个。我老了,有你顶上来,这心也就安了。”
徐少卿躬身道:“干爹谬赞,儿子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不过学了些皮毛,暂时帮干爹管着印,实则每日都惶恐的紧,就盼着你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回司礼监来,也好日日对儿子耳提面命,再多加训导。”
那人像是自嘲似的呵呵一笑,却没说话,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朝台阶走去。
徐少卿随着他,一路稳稳扶着。
两旁的内侍纷纷躬身下去,口呼“老祖宗”。
“卿儿,我听闻你上次去夷疆几番遇险,云和公主也差点命殒途中,全赖你一力护持,筹思周密,最后才平定了那场祸乱,当真是不易啊。”
那人忽然提起这话,徐少卿眼中一凛,旋即恢复如常,躬身应道:“儿子是奉了皇命,担着正使的职责,自然要忠君之事,为陛下分忧,全力护着公主周全,不辱使命。”
那人一步一挪地踩着石阶而上,干着嗓子道:“这话是不错,可干爹当年跟你说过的话也别忘了。咱们做奴婢的除了伺候主子之外,最要紧的便是懂得分寸,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素来精细,差事该怎么办,不须我提点,总之凡事多想想,仔细分个轻重出来,总是没有坏处。当心把位子坐稳了,以后干爹这条老命说不得还要多靠你周全。”
“干爹教训的是,儿子记住了。”徐少卿面色平静的应着。
那人“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说话间,已由他扶着上了石阶,来到殿前。
通禀之后,不久便有内侍从里面走出来,手搭拂尘躬身道:“太后娘娘请焦掌印入内。”
徐少卿撒了手,将那人交由两个内侍搀着,目送他进殿,打躬道声“恭送干爹”,正要离去,却见你他忽然回过头来微笑道:“卿儿且在外留一留,我还有话说。”
……
赤日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