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林州又去报社花钱登了一则寻人启示,就和林旗一起回村了。
    村子里的生活一如继往地悠闲,林州每天下地锄草,到菜地里转悠转悠,捉捉虫子赶赶鸟,有时间再拿着自制的弓箭去后山,采些野菜打些野鸡野兔回来添菜。
    民以食为天,村民每日里想的只是如何让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尽管山外有更先进的机械耕作,但是各种大型设备暂时进不了这样险峻茂密的山林,林家村仍旧靠着人力和勤勤恳恳的牛马驴骡在田野间劳作。林州虽然年轻,却已经是林家村里最好的庄稼把式和最优秀的猎手。
    林旗每天仍旧沉默地跟在林州身后,替他拎野菜,背猎物。
    林州教他使用自制的弓箭,没想到林旗长得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在这一行却很有天分,拨弄了几下就射得比他还准了。
    然后后山山林就成了林旗的屠杀场。
    不管野鸡野兔,大的小的,老的幼的,林旗一箭一个准,从不走空。
    林州吓得慌忙拦住林旗的箭,救下在他们正前方瑟瑟发抖跑都不敢跑的小灰兔。
    “旗哥,我们是靠山吃山,祖训说的‘依需而取‘,可不能赶尽杀绝的。”
    林旗放下弓箭,接过林洲的背蒌,沉默地背在肩上。
    林旗从醒来时一直和他形影不离,从不违逆他的意思,抛开那天他亲了他一下的流氓行径不说,林旗一直是很听他的话的。但是林州面对日益稳重深沉的林旗,渐渐觉得压力很大。
    除了林旗刚刚苏醒的那几天,因为失去记忆他就像只刚出壳的小鸡仔一样对林州充满依赖,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到现在不过两个多月,林旗仿佛已经迅速地完成了从无助到成熟的褪变。他仍旧十分安静沉默,在和林州的相处之中却渐渐取代了主导地位。
    林州对他的称呼也从“林旗”变成了“旗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转变的,等发现的时候他叫哥已经叫得十分顺口了。
    夏去秋来,田野果林硕果累累。秋收之后村民们照例到城里卖粮食卖菜,有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却出了点状况,在市场上碰到几个骗子,以换整钱为由把老人们卖菜卖果子所得的几万块钱全部换成了假币。
    林家村都是老实的庄稼人,连身为村长的林父除了进城卖粮买种子之外也没怎么出过村子。几万块在他们眼中着实是一笔巨款,眼下全成了假币,报警之后林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办案民警也说很可能追不回来,林父面对哭得快要昏倒的几个长辈只能蹲在路边啪嗒啪嗒地抽烟。
    林旗让林州劝长辈们先回村,他和林州一起留在县里。
    “大爷大娘们放心,我和州儿一定把钱一分不少地给你们带回去。”向来沉默的林旗这一次鲜少地站了出来,只说了这么一句,却让几个老人渐渐收了眼泪。
    林州和民警谈过,这种诈骗每年都会有好几起,能追回来的聊聊无几。但是林旗这样一说,连他也觉得心里有了主心骨似的。
    林旗身上一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
    聚在集市里哭号的老人们在几个年轻人的安慰下,最终还是平复心情,跟着村里人出城回村了。
    第六章
    到了派出所,办案民警把情况向两人介绍了一番,首先小县城里监控不多,找人几乎是大海捞针。这些骗子又是骗完就跑,刚才几个老人都说不清楚骗他们的人具体长什么样,等被骗的人回过神来他们早已逃之夭夭,很难抓捕归案。就算抓回来几个,能拿回来的钱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难以安抚被骗的老人们。
    总之,困难重重。
    林州听完,把原先被林旗鼓起来的几分信心几乎散了个干净。他有些茫然地看向林旗,林旗只是客气地和民警寒暄了几句,带着林州告辞离去。
    两人出了派出所,林旗问道:“州儿,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呃,我数数,六千。”林州今天也把自家种的水果拉到批发市场去卖,碰上一个大客户,把水果都包圆了。收到的钱款加上他带来的钱,总共六千多点。
    “给我五千吧。”林旗道。
    林州把钱都掏给他:“怎么了旗哥,你要用钱?”
    林旗数出一千五来交回给他。
    “这些你拿着,这几天的生活费,我们要在县里住几天。”
    两人同吃同住这几个月,衣食住行都是林州安排妥当,林旗丝毫不用操心,现在他已经习惯把这些事交给林州。
    林州很会精打细算,听林旗说要多住些天,住旅馆肯定不合适,便租了一间平房,一个月三百房租,加上饭钱,一千五能住不少日子了。
    两人安顿下来之后林旗就经常往外跑,林州跟了几次,见他有时候去网吧,去时候往市场跑,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
    林家村里陆续还有村民出来卖粮食,林州怕他们再受骗,也希望能在遇到骗子的时候第一时间抓住他们,因此和林旗说了一声,每天都跟在长辈们的身边看着。
    林旗后来经常一出门就是好几天,然后一脸疲惫地回来,休息两天又往外跑。林州问也问不出什么,知道他还是在为那个诈骗案子忙活,就不去打扰他。
    半个月之后,林旗跟林州说了一声又出门了。三天后他拎着个军绿色的挎包回到出租屋,把包扔给林州。
    “点一点。”
    林州打开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包里花花绿绿的全是钞票,有零有整,把整个包塞得满满当当。
    “旗哥你……你干嘛去了?!哪来那么多钱?!你抢钱去了啊?!”
    林旗一身风尘仆仆,下巴上冒出一圈青色的胡茬,面上带着几分疲色。他点了一根烟夹在手指里,知道林州不抽烟,正准备起身到门外去抽,闻言转头看了林州一眼。
    “别胡扯,你快点一点有多少。”说完就出去了。
    林州把钱倒出来,吭哧吭哧地点了起来,点了半天才点清楚。林旗已经到外面的大众浴池洗完澡,胡茬也刮了,回来的时候一身清爽。
    “哥,我点好了,总共十万六千七百二十五块。”
    林旗点了点头。
    “你留下两千当家用,其他的还包起来吧。”
    林州听话地照做,有些忐忑地抬头看向林旗。
    “哥,你到底哪来这么多钱?”
    “做了点小生意。”林旗在林州身边坐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头。
    林州忙坐好,拍了拍大腿,让林旗躺下来,一下一下地帮他揉起额头。
    林旗舒适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声音有些慵懒。
    “几个大爷大娘被骗了有六万多吧,这点钱够给他们补上了。”
    原来林旗一开始就没指望从骗子那里找回来。民警说得情况都是客观存在的,无法从骗子那里拿回钱来,只能再挣了。
    几个老人从年初辛苦到年尾,精心饲弄着几亩田地果林,勤勤恳恳一整年才挣出来那么点钱。丧尽天良的骗子从老人那里把钱骗走,不知道够不够他们一夜挥霍,几个老人却是肝肠寸断。
    把钱拿给他们,好歹是种安慰。
    “就说是从骗子那里找回来的。”林旗仍旧闭着眼睛。
    林州连连点头,林旗现在就是他哥,他的话他没有不听的。
    林州好奇地打听林旗是怎么挣来的钱,他不会说他还是担心林旗去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以他每年卖粮食水果大概能得两三万年收入的资产水平来说,林旗半个月就拎回来十万多块钱,实在让他无法放心。
    林旗闭着眼睛享受着头顶那力道舒适的按摩,声音慵懒地把这半个多月所做的事情向林州讲了一遍,林州听得连连惊叹。
    半个月前林旗拿着他给的五千块钱跑去县郊的一个私人水泥厂找到快要倒闭关门的厂长,以五千块钱的抵押款换来一个几千吨水泥的白条。这些东西在海林市里无用武之地,只能到外地找买方,如果水泥卖不出去那这五千块钱就算买了一张废纸。
    林州听得有点后怕,那可是他小半年的收入,林旗就这么拿去买了一张随时可能作废的纸,他现在听着还有些胆战心惊。
    林旗挑唇笑了笑,没有嘲笑林州的小市民思想。
    血汗钱这个名词在林家村的村民身上是很贴切的描述,他们的每一分钱都是用汗水和辛劳换来的,踏踏实实,温饱满足。他们心疼的不只是那些化为数字的钱,更是他们日以继夜的辛勤劳作和对那片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的尊重与珍惜。
    林旗抚了抚林州的手臂,继续讲述下去。
    海林市这个小城多年没建过新楼房,并没有能用到那么多水泥的地方,但是外面多的是正在开发的城市。好几个邻近城市都在又拆又建闹得轰轰烈烈,到处在建高层住宅小区、商业配套,建设量很大。但是人家早就有相熟的材料商,要是这么好打进去的话他们县郊的这个水泥厂也不至于半死不活地吊了好几年。
    林旗把中间的过程一省而过,只说最后拉到了几个大客户,拿到了客户给的货款,才按着和厂长议定的价格打款提货,巨款在手中过了一趟,留下几万块的利润。
    林旗也不贪心,算准了把老人们被骗走的钱赚回来就够了。不管水泥厂厂长如何热情挽留,头也不回地拿着钱就走了。
    为了方便交给被骗的老人,林旗又专门把钱换成了零整不一的现金。
    林州听完又是感激又是心疼,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林旗才好,只能更加卖力地给林旗揉捏。
    “哥这些天天天东颠西跑,很累了吧,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东颠西跑倒不算累。”
    累的是拉关系陪酒局,小城产的高度白酒不要钱似地往肚子里灌,每天回到宾馆吐到天昏地暗。林旗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跟人合作谈生意的,但是肯定没有这么狼狈。
    不过这些没必要让林州知道。
    林旗让林州拿出两千块家用,两人在县城里又住了几天,林旗仍旧天天往网吧里跑。
    林州现在对林旗敬佩得五体投地,总觉得他是个干大事的人,对他要做的事从不多过问,只把衣食住行全部安排得妥妥贴贴,活像个贤惠的小媳妇。
    几天之后,林旗应该是把他的事情做完了,不再到处乱跑,要么在出租屋里和林州腻歪在一起,要么和林州一起去公园里逛逛。两人在县里玩了几天,等到租约到期便准备启程回村了。
    派出所那边这一个月都在市场里严防死守,好不容易抓住了几个骗子,最后只拿回来两千块钱,正好在两人准备离开之前通知他们过来领走。
    林州和林旗回到村里,挨门挨户给几个被骗的老人送钱。
    老人们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早就心灰意懒不报什么希望了,没想到两个孩子居然真的把钱找了回来,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有几个差点喜极而泣。
    整个村子里洋溢着一片喜气洋洋,虽然林旗不邀功,林州却不放过任何一个给他吹捧的机会,很快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钱能找回来都是多亏了林旗有本事。
    慢慢地不只是林州,村民们也开始习惯了仰望林旗。众人想要做什么比较大的决定,总是习惯性地问一问林旗的意见,仿佛不听听他的意见就总是不安心似的。
    大家总觉得林旗这个人不言不语地,其实心里见识很大,本事也很大,有一种让人依赖信服的气度。
    到了农历立冬的这一天,林州的生日也到了。
    在他生日的那天,邻村的小芳姑娘羞答答地向林州表白了。
    要是在旧社会,林州的年纪已经可以迎娶小芳姑娘过门了。现在当然不行,他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早,但这不妨碍林州的一颗少年心怦然萌动了。
    被表白的这一天晚上,林州心情激荡难以平静,偶尔想起小芳姑娘红着脸给他递情书的小手碰到他手指时的柔软,就更加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夜,最后干脆拉着枕边的林旗讲起了少年心事。
    小芳姑娘住在邻村,是这一片地方远近闻名的美人,也是林家村众多少年的梦中情人,林州自然也肖想过。没想到竟是姑娘先来跟他表白了,林州兴奋之余又十分自得。
    林旗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沉默地听着身旁的少年讲诉着他的小芳姑娘的美丽和温柔,一直听了几十分钟。等到林州终于讲得困了,打着哈欠准备闭眼睡觉的时候,林旗突然出声了。
    “州儿,你很喜欢那个小芳?”
    林州迷迷糊糊地点头:“喜欢啊……她漂亮。”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林旗的声音才又幽幽地响起。
    “你想跟她结婚?跟她过一辈子?”
    林州已经困得意识不清了,没有搭理他。
    林旗推了推他:“州儿,说话。”
    林州也不知道听清楚了他的话没有,只是勉强地睁了一下困顿的眼睛,下意识地点头,就彻底睡熟过去。
    漆黑的夜里,林旗伸手将熟睡的林州揽入怀里,紧紧地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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