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宋昱庭在原地漠然看着,缓缓松开了黄阮阮。他端起桌上酒,又抿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黄阮阮的错觉,她看到他握着水晶杯的手,在不易发觉的角落绷得指节发白。
    是为什么?因为常太太江沅?
    还是因为常郁青离去时压低声音的一句自语?
    “呵,一个厨房小工,真以为去了趟华尔街就镀上金了?”
    ☆、chapter 2再遇
    这一夜,黄阮阮就在宋昱庭的豪宅住下了。
    她与他现在是雇佣关系。她是他的雇员,不需要做任何事,只在必要时扮扮他的女伴就好。她以为这是不送自己去警局的交易,没想到他竟给了她酬金,非常高的数字,吓得她不敢收,把卡推了回去。
    然而宋昱庭又推了回来,说:“拿着吧,你被逼盗窃肯定是有经济上的苦衷。”
    她愣住了,看向露台上面无表情的男人,她想,状似冷淡的宋昱庭,其实是个好人。
    ※
    夜深人静,因为换了个陌生的环境,黄阮阮睡不着,在客房里翻来覆去。
    一门之隔,她隐约听到外面有阵阵脚步,似乎是谁在走廊上一遍遍的走来,又一遍遍的去……是守夜的保镖吗?
    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好沉重,像满怀着心事与过往。
    一时好奇心起,她开了门,下一刻怔住。走廊只有一个人,宋昱庭。
    幽暗的光线内,他高鼻薄唇,点着一支烟靠在墙上,看着墙上的某副画,面上依旧是那副冷淡如水的模样,眼神却截然相反的灼灼明亮,像夜色里烟头的炽热星火。
    黄阮阮便也跟着去看那画。
    画的背景是个复古的中式园林,正中有个女人,一袭戏剧里的花旦打扮,黄阮阮虽不懂戏曲的分类,但觉得那扮相十分好看,粉面桃腮,头戴步摇簪花,长裙宽摆,在这繁花盎然的庭院里,扭纤腰舞水袖,身段优美极了。
    虽然画好看,但再好看也不至于大半夜不睡觉吧。于是她好心的提醒,“宋先生……这么晚您不睡觉吗?这画可以白天再看啊。”
    宋昱庭淡淡瞥她一眼,“这不是画,是照片。”
    戏剧里妆扮浓郁,掩盖了人物的真实面目,黄阮阮随口问:“照片?是谁啊?”
    宋昱庭不说话,仍是回头看着照片。
    “你爱的人?”黄阮阮好奇之下便多了嘴,话落懊悔起来,“对不起,你不用回答的。”
    宋昱庭轻吸一口烟,却答了她的话,“爱?”他微微一笑,那双墨黑的瞳仁看似无波无澜,却有什么情绪如波涛激荡。
    须臾他说:“是恨。”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大步离开。长长的走廊,只剩黄阮阮一人。
    黄阮阮便也回了房,关门时她下意识再次看了那墙上的照片,那花旦的脸正对着她,桃色腮红与墨色眼线的勾勒中,那双眼睛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般,波光流转顾盼生辉,只是眼角有淡淡的哀婉。
    黄阮阮心猛地一跳,想起来了。
    常太太!江沅!
    ※
    月光如银,夜色里的s市温柔静谧。
    已是深夜十一点,s市西郊的富人区,常氏大院的三楼仍是灯火通明。
    装饰奢华的主卧,江沅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宴会散后常郁青跟着几个来往密切的客户朋友走了,而她独自回了家。
    常郁青没留她,只吩咐下属送她回家,虽然他开车十分钟就能将她送回——他们的夫妻关系并非宴会上那么恩爱,只不过常家豪门大户要面子,出门两人会恩爱些,避免各路八卦揣测。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冷寂的夜,但江沅早已习惯,常郁青虽然三十了,但满满公子哥的秉性,贪玩爱热闹,喜欢牌局饭局,夜里往往要转钟以后才回……她不喜欢他的生活方式,不过她也不干涉他,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自由,人生苦短,他觉得快乐,她又何必管着。
    再说,她也没有管的资格,这个家做主的,不是她。
    她慢慢起身,上了四楼,去了自己最爱的天地。
    .
    四楼很快有了动静,婉转咿呀拖着长调,花腔里漾着陈年的曲。常家两个保姆路过,年轻点的保姆说:“你瞧,少夫人又来了。”
    年老的道:“谁让她爱这玩意呢,平日里老夫人老爷都不许……今儿难得老夫人老爷不在家,她还不趁机唱两句!”
    年轻点的问:“她这唱的是啥?京剧?黄梅戏?”
    年老的摇头,“不知道……好像叫啥子昆曲……”
    年轻的隔着门听了一番,中肯地说:“虽然我不懂,但我觉得唱得挺好。听说她曾经还是某个大师的关门弟子?”
    年老的瘪瘪嘴,“甭管什么大师,老夫人说了,就算她是梨园世家,那也只是个戏子!嫁到常家来,那是修了三世的福气!”
    “常家既然看不上她,怎么还要她进了门?”
    “还不是少爷闹的,说家里不答应他就跳河,可把人给吓得,常家可就这一根独苗呢!最后迫于无奈才让她进了门!”
    ※
    常郁青是凌晨三点才回的,彼时江沅已经睡了。常郁青推开卧室的门,那一身娱乐场所的浓郁烟气瞬时扑到了床头,被子里的江沅睁开眼来,瞅瞅墙上的钟说:“明知出席企业峰会还这么晚回,明天开会还有精神吗?”
    常郁青瞅着江沅,她虽是从被褥里刚睁开眼,但目光澄澈冷静,声音清脆如玉,半点没有将醒的惺忪,想来是闭着眼但未入眠。常郁青道:“你不也没睡吗?”
    他一笑,瞧床榻上江沅肌肤在灯光下晶莹如糯玉,伸手去摸她的脸,眼神里却有几分隼利的探寻,“难不成……今儿见到了初恋情人,失眠啊?”
    江沅微怔,旋即拂开他的手,“瞎想什么,我们都结婚多少年了。”
    “你记得就好。”常郁青仍是玩世不恭的笑意,双手却扶住了她的肩,话音无比郑重,“当年要不是有我,你现在就不可能好好的在这。”
    这话似乎说了太多次,江沅略显怠倦地闭上眼,“知道了。”
    常郁青满意点头,转身去沐浴。
    十几分钟后他沐浴完毕到了床上。灯被咔擦关上,房间重回阴暗。柔软的双人床原是最适合亲密无间的场所,然而两人的身体却隔得有些远。须臾江沅伸手,摸到了那边的常郁青,“郁青,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一阵鼾声回应了她,常郁青已然入梦。
    江沅收回了手,漆黑的光线里,她睁着眼,墨色眸子像夜色里的水晶,她慢慢转向窗外的那片月光。
    月光如霜,冰冷的,稀薄的,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回忆,那婉转的曲笛与三弦声,那挥着水袖辗转着碎步,抑扬顿挫的曲儿,在台上一颦一笑,还有台下那远远静候着她,面容微带羞赧的清俊少年……
    画面到这,江沅强行收回思绪,在常郁青一阵阵鼾声中,将纷飞的流年埋入夜色。
    ※
    因为昨夜睡得太晚,翌日常郁青果然起晚了,急急忙忙出门时,常家老爷子老太太正巧回来。老太太不顾几个保姆在场,扭头埋怨江沅,“你明知今天是重要的企业峰会,也不早点提醒郁青,等下去晚了,可要别人看你男人的笑话!”
    江沅正在整理常郁青扒乱的一柜子衣服——今早闹钟一响她便喊了常郁青的,但常郁青死活不起。
    老太太见她不答话,冷笑道:“我这哪是娶了个儿媳妇,分明是接了个奶奶进门啊!长辈问话都爱理不理呢!”
    江沅面无表情,下一刻她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发现了落在鞋架上的文件夹,她拿起文件夹快步出门。
    老太太看她推门皱眉,“你又去哪?一个妇道人家整日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江沅撂下一句话,“你儿子的大会发言稿忘拿了。”
    老太太噎住了话头,须臾又抓到媳妇的不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临行前也不检查检查!这老婆是怎么当的?”
    她碎碎念着,而江沅已经走远了。
    ※
    江沅在最快时间赶到了会场,将文件送给了常郁青。而彼时常郁青正在开会前的间隙跟周围人谈笑风生,压根没注意致辞稿没带。
    送完文件后江沅乘电梯下楼,会场是十一楼,电梯上的红字渐次往下递减,到九楼电梯停住,里头的人除了江沅都走了出去,就在电梯门缓缓合上时,突然有人影在电梯门外闪过,旋即一只手按下了按钮。
    电梯门再次打开,江沅的瞳仁微缩。
    宋昱庭。
    宋昱庭表情如常,很平静地扫她一眼,仿佛里面只是随便的路人甲,而后大步跨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一点点渐次下滑,狭隘的空间里只有相对的男女,彼此都是淡然的脸,却有什么情绪在平静里弥漫开来,气氛越来越紧。
    终于,宋昱庭开口了,“常太太,七年不见,你就没有话想说吗?”
    江沅的视线一直凝在电梯里那变幻的数字上,“没有。”
    她神情如古井无澜,宋昱庭幽深的眸子却有涟漪泛起。
    江沅还在看数字,当那串红色的数字变到1时,她沉静的脸露出如释重负之感,她往电梯口挪了挪脚步,做好走出电梯的准备。
    门即将开启的刹那,眼前人影一晃,宋昱庭拦在她面前,目光笼住了她,“常太太就不好奇吗?我在国外呆得好好的,为什么撤回所有资产回到h市?”
    江沅对上他的视线,唇抿了抿,“我不关心。”
    话出口的瞬间,她手腕一紧,宋昱庭抵着她的肩,将她按到墙上,冰冷的金属电梯墙壁,江沅的背脊磕得有些疼,而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遮住了她绝大部分的光线,压抑的阴影投到她面前,她蹙眉去推他,“你尊重点。”
    宋昱庭纹丝不动,眼看着他越逼越近,江沅无波无澜的脸终于有了变化,她别过脸,似乎有些局促。
    宋昱庭却弯弯唇角,轻缓笑了起来,“我来,为了当年的诺言啊。”
    江沅的脸霍然变色,“你要做什么?”
    宋昱庭越笑越快意,“做什么?履行诺言……让嫌贫爱富、始乱终弃的常太太,肠子悔青啊。”
    这句话落,宋昱庭松开江沅跨出电梯。而江沅静默在原地,许久才回神。
    ☆、chapter 3七年
    离开会议中心时间还早,江沅去了礼堂巷。
    礼堂巷里面的小区,她的同学季薇开了个培训班,专门教昆曲。来培训的都是孩子,一群小小的人儿站在培训室摆着姿势拖着花腔,稚嫩的声音如鸟儿般清脆。
    屋里季薇见了江沅,开玩笑说:“哟,从金丝笼里出来了?”
    江沅浅笑,可她连笑意里都晕着淡淡的清冷,透出这些年的寂寥。
    季薇问:“那天说的事你赶紧决定啊,我这等着呢!”
    季薇最近声带发炎,不能再开嗓,可培训班的学生课程不能耽误,季薇便向江沅求救,让她暂代一阵子的课。
    见江沅没答话,季薇晃晃她的衣袖,“帮个忙啊!咱俩大学时可是上下铺的关系!再说了,说是代两个月的课,也就每周末的下午来一次。”
    江沅目光仍落在那群孩子身上,阳光从窗外漏入,将眼前场景染成回忆般的蜜色,那一刻仿佛时光流转,江沅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站在从前陈旧的小礼堂里,穿着绣花百褶对襟戏服,跟着教导师傅拖长腔调,唱着曾经最爱的那段《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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