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我记着,还有几个渍金桔。”
    这是怕苦了,秋月扶好了木容就是一笑:
    “我这就去厨房把渍金桔拿来,让莲子伺候姑娘先吃药。”
    木容点了头,秋月转身就出了屋,房门刚一关上,木容就伸手去莲子手中要碗。
    莲子用木匙舀了药递过去,木容却摇头,仍旧伸手要碗,莲子不明所以将碗递了过去,却见木容一伸手将碗捏住,一个倾翻将碗里的药都倒进了床边地上的痰盒里。
    莲子惊的一下站起,却并没有出声,木容已然没了力气,碗就歪在了床沿,眼看就要掉下去,屋门又响了。
    木容的院子不大,小厨房到东间一个来回不过这点时间,莲子眼明手快捡起了碗,顺手抽出帕子给木容擦了擦嘴角:
    “还是这样一口灌下去就不会觉着那样苦了!”
    木容嘴角轻抿了抿,可看去却怎么都带了点嘲讽的味道。
    秋月笑着上前捡了块渍金桔给木容放进了嘴里,又抬手在她额头放了放,略是皱起了眉,踟蹰了一下还是轻轻张了口:
    “方才去东跨院,梅夫人虽是没说什么,可来传话的人却透漏了些意思,姑娘的病势若是还没有好转,怕是要送出去养病了,总还要顾念着府里其他的人。”
    木容咬了咬渍金桔,干苦的嘴里才算有了些味道,她略打起精神,不甚在意的说了一句:
    “出去就出去吧。”
    声音透着漫不经心的不在意,甚至有些苍凉,正收拾碗盏的莲子一怔,就和秋月对了一眼,秋月眉头便那么蹙了起来,只当木容是烧糊涂了,便细细的与她分说:
    “姑娘,云家前些日子已然送信来,云家大公子是特特告了假亲自要往峦安来一趟,姑娘若是被送出府了,这一回,可就势必见不到了。”
    话虽没挑明,可话里意思却很清楚,木容要是这时候被送出去了,那这庄亲事就真和木容没什么关联了。
    木容似是听进去了,眼皮子下显然眼珠子动了动,秋月当她要说什么,可终究她翻了身面里,一个字没说。
    一旁站着的莲子看秋月顺手放在桌上的渍金桔,眼波一转,就连着药碗一起,都收回去了小厨房。
    秋月拧眉看木容背影半晌,终是没再做声,给木容掖了掖被角,又坐回了窗下,捏着针线继续做起活计来。
    木容的院子比不得旁的院子,差不多的活计都得自己做,木容每月里月银十五两,可回回能发给十两就是不错的。而每个院子里都备有小厨房,一日三餐都是每月里再发给的柴米份例和每两日送一回的油盐菜蔬供给,自己做了吃的,然而,木容这边的供给,自然也是常常克扣的,满院子里的人,也就靠着木容的月银辛苦度日。
    忽然秋月想起在东跨院里见着的芳姨娘,那一身的装扮恐怕寻常富贵人家的正房夫人也不过如此,连身边伺候的人,也是各个光鲜,那些人,可从前都是荣华院里从来都上不得台面的下等奴婢,如今也都各个得了势。
    思及此,秋月无声的叹息了下,抬眼去看木容背影,木容好似睡熟了一般。
    木容真就好似睡熟了一般,这一睡,竟做了许多的梦。
    木家的日子苦,苦的是日子艰辛,可锦绣富贵的日子若是天天煎心一般的过,也未必就是好。
    睡梦里木容忽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倒好像是一口气要吐尽胸中几十年的浊气一般。
    这一觉,木容睡了足有一个半时辰,醒来时天便黄昏了,秋月伺候了木容洗漱,就觉着木容眼见着好像好了许多。
    “谢郎中的药看来还是有效的,姑娘瞧,虽说药效出的慢了些,可眼下姑娘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秋月拿了铜花镜给床上的木容,木容不甚在意的扫了镜中仍旧苍白憔悴的自己,抿了抿嘴唇。
    谢郎中的药管不管用她可不知道,然而经了梅夫人手的药,却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从前就是没想那么多,所以才病了这将近一月的功夫不是么。
    躺的久了身子难免酸困,想要动一动又虚脱的没有力气,仗着秋月的力气木容微坐起了身,就着秋月手喝了半盏水,这才转了眼去看这屋里。
    除了这张已不知多少年的旧酸枝木床,床上已然旧的掉了色的天青色床帐,这屋里,也就床头摆了张妆台,窗下一张小几,屋当中一张小方木桌,配着两个同样斑驳的圆凳。
    这就是显赫的木家太守府里姑娘的房。
    木容忽然露了几分讥诮的冷笑。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广大,难渡不善之人。
    佛,给了际遇,却也只助自助之人。
    这边秋月服侍木容坐起来,就赶忙叫了莲子摆饭,病了这许多日子木容都未曾好好饮食,人便愈发的瘦弱,如今看去哪里像是十四岁的姑娘,反倒跟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似的。
    只是莲子刚端着一碗白粥两碟小菜进了屋,就听着院门一响院内喧嚣起来,随即有人在院子里扬着声道:
    “有人在么,宣姑娘来瞧四姑娘了。”
    木容听着声响,到底嘴角止不住便那样抿了一抿。
    梅夫人终究还是忍不住,要派心腹来打探了。
    ☆、第三章
    木宣是客居在木家的堂姑娘,是太守木成文的弟弟木成武的女儿,原配嫡出,只是生母早年病逝,木成武便将原配所出的一子一女托付给了兄嫂照料。也是因着木成武原配当年也是梅夫人做媒而成,是梅夫人娘家表妹,有这样的关联在,梅夫人也不能推脱了。
    要说起来,木家也算不得是什么太过富贵的人家,虽说如今位及四品太守,掌管南方重镇峦安一切庶务,可终究根基不厚,木家早前不过是寻常乡间人家,有些田产,家中有几个奴仆,日子是有些富裕,却离富贵还远的很。太爷虽读书识字,但若要科考却远还不足,只是这般也足以养成了木成文在幼年就喜爱读书的习性。
    木成文读书极好,甚至科举入仕,后来携了全家入京,更逼着弟弟木成武苦命读书也科举入仕,且那时因着木成文的缘故,木成武便没有外放,留在京中任职。木成武的原配倒是在兄长一家外派峦安任职许多年后方才过世,木成武以独身难以教养子女将两个孩子送往峦安,可不过一年后便又续娶,却再不提接子女回京的话,只说等兄长将来回京再一并带回。可这一下,木成文在峦安一任十多年,二房的堂少爷木宵和堂姑娘木宣,便在太守府养了十多年。如今,木宣也已十五岁了。
    秋月迎出去的空当,就有丫鬟推开了房门,木宣就这么进了屋,只是一进房门,木宣便用帕子遮住口鼻露出几许嫌恶,更是连番眨了眨眼,也没能看清这屋里。
    “四妹妹再俭省,该用的也总还要用,难不成要让下人嘲笑我们做主子的寒酸?虽说现在天还没有多沉,可你这屋子却不采光,这个时候就黑黢黢的很,却连个灯也不点。”
    木宣看不清楚,木容却看的仔细。
    她容颜精细,装扮更是精细,养在东跨院里,一眼就知日子过的极好。可这过的极好,却也是她自己挣来的。
    “堂姐说的是。秋月,点灯。”
    木容虽神情冷,声音却是温存,绵软的应了木宣。木宣听着木容软弱透着虚薄的声音,面上这神情方才好了些。
    随即秋月奉了蜡烛进来,莲子擦了木凳搬到床边上,木宣又露出几分不快,身旁的丫鬟便又把木凳搬回到屋正中的桌旁,这才扶着木宣坐了下来。
    “好些日子不见了,我来瞧瞧四妹妹现在如何,今日伯娘招了你丫鬟去问,只说好些了,我不放心,就来看看,现在看去,倒真是好些了,我这才放心了些。”
    屋里有了灯,木宣便带出几分笑,很是温婉亲热,更是示意丫鬟将蜡烛移去木容脸旁,她细细的瞧了一瞧。木容垂了眼,浑身的不胜怯懦,带出了几分怅然:
    “也就宣堂姐还记挂我。”
    “怎会只我一个记挂你?伯娘也挂着你呢,连着三妹妹六妹妹,每天总要念一念你,可这一家子的事都少不了,伯娘不得空,三妹妹六妹妹又被拘着学女红,反倒不得闲来看你,你别生了旁的心思才好。”
    木宣循循教导,秋月便奉了茶上来,木宣接了茶看也没看便抿了一口,只茶一入口,面色就微微一变,虽是忍了忍,却还是别过头去用帕子遮了口鼻,到底将嘴里那口茶吐在了帕子上,随手就把茶盏又放在了桌上。只是一回头,就看见了桌上莲子方才端来的晚膳,一碗白米粥,两碟子寻常小菜,她似是震了一下眼神便露出悲悯:
    “四妹妹就吃这些?”
    木容倚在床头有气无力,却也顺着她眼神往桌上看,这一看,难免露出几分涩然难堪,低了头虚软道:
    “本也是病中,口味不大好,只想吃些煮的稀烂的白粥。”
    木宣却露出几分了然神情,颇为同情,抬眼四处看了看,最终眼光又落在桌上那盏茶,叹息了声:
    “你若住在东跨院,日子也好些,可这西跨院,伯娘倒不大好开口去管,到底伯父说了西跨院要苏姨娘打理,总不好多管了又闹出是非来。”
    木容听了这话顿了一顿,便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些微哀戚落寞。木宣便又抬眼去看秋月:
    “都这个时候了,四妹妹的药用了没?我瞧着谢郎中的药还是不错的,四妹妹眼瞧着精神好了许多。”
    “就是从东跨院回来后姑娘服了药,又睡了会儿,起来这精神就果然好了许多。”
    秋月赔笑,木宣便放心的点了点头,再去看木容时,木容面上就带出了些难忍的神情,更是低低的咳嗽了几声,显然的病势尚未减轻的模样。
    “罢了,好些用罢了饭歇着吧,你这模样倒真是让人心疼,我也就回去了,告诉了伯娘,伯娘也放心些。”
    木容便抬了头,咳的眼中泪水盈盈:
    “让堂姐笑话了。秋月,快代我送送堂姐。”
    秋月应声,木宣便已然起身,又殷殷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往外走。门外候着的婆子似也不少,这一出去,院子里便响起一阵杂乱脚步。
    一时间,屋里只剩了木容,还有笔直站在床边上的莲子。
    木容看着人都走尽了,眼波一转,方才那不胜怯懦的神情就没了一半,她也没有回头,只闭了眼养神,却是忽然轻声张口:
    “我这样看重秋月,你心里有怨气吧。”
    莲子一怔,神情松动露出几分不安:
    “秋月是周姨娘陪嫁出身,姑娘更多看重自是应当,莲子怎会有怨气。”
    话分不出真假,木容却是勾唇笑了一笑:
    “照理说,我四岁你就到我跟前伺候,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足足十年了,秋月却是四五年前才进来伺候的,本该你和我亲厚才是。只是……”
    木容忽然顿住,莲子心中一凛转了头去看木容,随即又听着院中脚步,似是秋月就要回来,木容便轻轻把那剩下的半句话也说了出来:
    “愈是看着不得信任的人,做起事来才愈是得心应手。你和秋月,总有一人要如此行事。”
    莲子似是从没料到木容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倒是一时惊住,可思量着木容的话和下午的行事,她心里忽然清晰了起来。她和秋月,总有一人要做那看着不得信任的心腹,可木容做事却背着秋月,连这番话,也是背着秋月说的。她忽然觉着心里有些哽,却是忍了下去。
    木容抬眼看了一眼莲子神情,便又垂下头去,露出软弱,秋月这就进了门。
    经过一世的好处,大约就是看人待物,更清晰了吧。不用再费着精神去试探分辨,哪个才是忠心,哪个又不是。抛开一切来算,这丫头从前一辈子没得她器重,却是尽心尽力伺候了她一辈子,到死,都肯随她一起死,这份心,已然不是忠心两字可表。
    秋月进门,见木容和莲子这主仆二人还是方才她出去时模样,便唤了莲子一起来侍奉木容用饭。木容胃口实在是差,每一口都吞咽那般困难,可却强忍着,足足是将那一碗白粥都吃下方才作罢。
    随后两人侍奉木容洗漱再躺回,木容便让两人一起都去小厨房吃饭,不必管她。
    吃了饭,她终是稍有些力气。
    秋月没有关窗子,木容便透着窗子看到已然升起的半月如钩,就挂在炫黑天幕,不期然间,她却想起一个故人来。可若说是故人,又似乎有些牵强。
    这人她见过几回,可说见过也很牵强,她甚至不知那人长相是何,他始终带着半张铜面具遮了半张脸,只露了刀刻一般挺直的鼻梁,还有薄削的嘴唇,行动如鬼魅,从前在她看来,如此行事必不是磊落良善之人。
    那人在她出嫁前几日忽然跑进她的屋里,只说了一句话:云深非你良配。
    她甚至还没来得急惊叫,那人就走了。那时的她,还心心念念的等着云家来娶,救她出木家,她没听那人的话,只当是梅夫人和木宁派了人来吓唬她,可随后待她嫁去云家,似乎一切也就明白了。而她嫁给云深的第七个年头里,这人又鬼魅一般出现在云家后宅里,这一回他说的还是只有一句话:你若想走,我带你走。
    只是可惜,那时的木容已然心死,只剩了熬日子,离不离开云家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最后一回见这人,就是她病入膏肓之时,那时的她已然昏聩,模糊间见到这人,已然隔了十几年,他分明年岁还不老,却已然花白了头发,从他的眼里流出了晶亮的东西,顺着铜面具,一直滴进了她的嘴里。
    她尝了,咸而涩。
    这一辈子里,除了莲子,也只有这人为她流了泪,或许,她念着这人的好,便怎样也忘不了他,更是念着这人是对她说过云深非她良配的话,她要记着这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她还能不能再见着这人,若是见了她就想问一问,你是谁,怎的对我的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又是为什么,要对我的事,这样上心。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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