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怀心事,脚步声渐近,随即牢房明亮起来,先有几个内侍执灯而入,圣上方才随之进来,他环视后目光最终落在木容身上,带着几许探寻勾唇冷笑。
立时有侍卫搬来座椅,圣上落座后方才摆手,简箬笙自是起身,木容此刻虽尽力做到神色如常,却终究面色不好,圣上却仿若未见只看着石隐。而方才已然离去的三皇子此刻也同四皇子一齐随在圣上身后,面色铁青。
“朕说过,你若是替那逆贼先行试探之人,只消供出实情朕自会饶恕你,保你一世富贵。你若真是当年逃走的余孽,真也能放你一条生路,端是看你怎样做了。”
虽有灯火,可牢中却仍旧阴暗逼仄,圣上缓缓而出的话便显得那般阴沉。
石隐未做声,他闭着眼如同熟睡,木容一眼不敢看去,心却在一寸寸下沉。圣上有两种顾及,一是石隐只是替身,他需要石隐来引出真正的二殿下幼子,二便是石隐早先猜测到的,圣上是见过石隐本事的,他怕石隐这二十年里养出了足以和朝廷相抗衡的逆匪,贸然杀他之后激怒那些人,使得朝政动荡。毕竟现下百姓太平惯了,宁愿饶恕宽待一个逆贼,也不愿置身战乱。
石隐的不理会叫圣上隐隐动怒,他转而看向木容,终是勾唇笑去:
“木四倒是立了大功,朕至如今尚未封赏。”
木容敛色下跪:
“民女分内,不敢求赏。”
木容的卑微尊崇取悦了圣上,他神态缓和,甚至带着惬意以手叩击扶手,似思量后方才缓缓道:
“你不敢求,朕却要赏罚分明。听闻你是周皇商府中外戚,周家产业半数源自于你,你自己手中也有着大把自己的家业,现如今除却国库,恐怕也只是你了。富贵二字,你只差了一个贵而已了。”
圣上话语如同烛火幽明幽暗,不待木容有所回应便忽然出口封赏:
“揭发逆贼之功不容小觑,朕便令三皇子收你为义妹,封你一个郡主之尊,再赏你一个心安,亲手了结了他……”
圣上遥遥一指石隐,木容一瞬心跌入谷底,圣上方才又道:
“叫你我都放心。”
木容心慌无以复加,她猜测万千,也知晓圣上如今并非真心想杀石隐,毕竟一切查清之前贸然杀了石隐只会有害无利,可面对于圣上的试探她却仍然没有招架余地。
“民女,民女不敢!”
她伏地,尚存一丝奢念,然而还未等圣上发话,四皇子便冷笑起来:
“你不敢?莫非不怕晚上一时半刻叫他逃脱,不肯放过告发他的你?”
圣上斜睨四皇子一眼,四皇子虽是住嘴退回,却到底带了几分得意之色,三皇子只面色苍白,抬眼去看石隐,却一言不发。
石隐终是有所回应,忽然冷笑抬头,终因数日刑罚而起的虚弱带着无力,他扫过四皇子:
“只有你这句话,说的很对。”
他眼神锐利叫四皇子那丝自得无所遁形悻悻而收,他是二十年前逃脱的二殿下幼子,逆贼余孽,蛰伏了二十年再度还巢,在外人看来所为之事自然只有一样,复仇夺储。二十年前的仇恨他尚记得,那么此番坏他大事的仇,他自该也记得,总也要睚眦必报。那木容眼下最该有的,自也是害怕,恨不能将他尽快处死而以绝后患。
这招试探果然才是最高明。
不待木容再多辩说,圣上一道眼光下,简箬笙艰涩拔出自己佩剑,将剑柄递在了木容手边。利刃寒光闪烁,叫木容心惊胆战。那一日简箬笙执剑刺伤石隐的场景仿若就在眼前,他鲜血如注倒地,不明生死。
她紧紧盯住剑刃,悲凉绝望,掌控不住的瑟瑟发抖,眼眶额头尽是濡湿。
“木四姑娘,动手吧。”
简箬笙沉声又将剑递近了两寸,木容退无可退。这一剑下去,掌控不好他就会死……她心中几番回转,每每都是一剑后的万般结果,忽然心魔入障。他会死,死在自己手中,若如此,她为何不举剑拼命,至多最终结局仍旧还是那般,她们一齐死。
木容被逼癫狂,忽然横心想要举剑拼命,然而在她咬牙一把攥住剑柄时,身后石隐忽然出了声:
“对错无辜,缘由前生,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如同佛光普照心魔,木容的心一瞬静了下来,她想起那日石隐伏在她肩头笑着所说的救我……他的这些话看去是说给她听,告诉她这些因由不在她身,即便她不动手,他也总会死,所有一切不过是心中难以逾越的魔障。他在劝她动手!
圣上仍旧含笑看住她,剑已在手,一下而去便能解了圣上对于她的疑心,那么盗取穹天令交在石隐手上的事方能成行。
置之死地而后生。
木容忽然在这一瞬方才明白了石隐所有计划的关窍,他是以二殿下余孽被捉,消息更是沸沸扬扬传了出去,圣上若处死他必不会秘密行之,大约会同当年对二殿下一般公诸于世,午门斩首,令百官万民监斩。斩首之日,便是叫圣上再也无法掩盖的反转之日。
然而她仍旧止不住的心慌害怕,双手簇簇发颤,她艰难转身对上石隐,他也正紧紧盯住她,见她回头,他冷冷一笑。
“先生待木四不薄,木四从前不知情时实在受过先生不少恩惠,本该报恩,不该揭穿先生,可先生竟是与圣上为敌之人,木四只是一介小女子,只想安生度日,实在不愿被先生连累丢了性命……今日先生命丧木四之手,木四定会为先生诵经超度,只愿先生早登极乐,来世,做一个寻常人,能安乐终老。”
成败与否,端看这一剑。她需得叫圣上以为她果然是想要石隐的命,也必须要留住石隐的命。眼光下移,她盯住石隐胸前透出血色的地方。胸处自是要害,可简箬笙刺穿那处后石隐虽伤重却总算性命无忧,她只消看准。
圣上等人均在木容身后,然而简箬笙却是同木容平行而立,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他都看的仔细,他顺着木容眼光看去,自是明白了她心意。
身后圣上已然露出不耐,更是隐隐透出怀疑,然而木容的惊惶仍旧颤抖难以下手,简箬笙忽然伸手去握木容执剑双手往前一送,木容尚自惊魂未定,那剑便如风一般刺过,穿透皮肉一声钝响,一下惊住了木容的心。
石隐双拳一瞬攥紧,冰凉剑刃入体,分毫不差。
“传御医!”
圣上倏然站起扬声,内侍慌忙外传,一番吵嚷下,木容才终觉出心上现出的点滴疼痛,蔓延四肢百骸,渐渐生成剧痛,叫她恨不能割肉刮骨以求解脱。
石隐本就伤重,连日又是受刑被审,这一剑便愈发承受不住,即便咬牙硬忍也仍旧眼前摇晃。而木容更是惊痛摇摇欲坠,简箬笙稳稳拖住她叫她坚屹不动,他面色深沉仿若对一切置若未见。不能动,错分毫,都能要了石隐的命。他将木容僵在剑柄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才终是松了手,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却叫简箬笙一手扶住,她方才回转跪下。
“民女,了了心事了。”
她含笑抬头对圣上复命,圣上惊疑眼光在木容身上来回几次后,才终叫御医转去了注意。木容往旁跪去让开道路,不敢回头,只见几个御医匆匆进内,简箬笙却是立于木容身旁一回眼便瞧见了云深的冷笑,他在对着石隐冷笑。
侍卫总算将石隐从刑架上放下,御医赶忙救治,圣上摆手令众人退去,简箬笙携住木容往外,临到牢房门口她待要回头去看,却叫简箬笙不动声色扶住肩颈叫她不能回头。她强忍神思昏聩,硬撑着出了宫门上到轿中,双眼闭上那一刻,再也支撑不住。
耳边是响不完的寒风呼啸,仿佛回到在来上京的路上,客栈里他将自己带去外头,看天地一色,在她耳边吹埙,那呜咽的埙音叫他吹出无限情思,他们之间,是只有彼此,是君生我生,君死我死的情意。
☆、第一二三章
木容胸中似哽着一口气,叫她上下不来狠狠的疼,窒闷的喘不上气。
“四姑娘!”
有人焦急唤着她,一下下拍在她背脊上,她却仍旧无法转醒,胸中疼痛更巨,眼看着一口气提不上便要气绝。
“他没死!”
耳边突然有人低语这一声,然而这三字实在是木容听过最慈祥的梵音,胸中那口气被长长舒出,她慢慢安宁下来,悠然转醒。
屋中昏暗,眼前有些迷梦,渐渐才看清竟是自己的床榻,她缓了一缓才发觉她是坐在床上的,而胸前一支手臂稳稳扶住她,她回头,却一眼看见简箬笙。
她伸手推开,简箬笙难掩失落,却还是退开了。木容惶然四望,这是她的屋子,现下天已黄昏,屋中尚未点灯。
“御医正在救治,虽凶险,他却不会死。”
简箬笙退开后还是低低说了这句,然而屋中昏暗他离的远了叫她看不清神色。她忽然回想起,那一剑是简箬笙扶住她刺出去的,他这般算不算是救了石隐?思及此,木容神色方缓和。
“圣上对姑娘疑心也只打消一半,姑娘还需小心,如仍有事要施行,劝姑娘还是暂缓为好。”
木容忽然意识到,简箬笙猜测的太多了。
“世子爷想错了,木四只是不敢见到死人,更怕死人。或许从前同隐先生有些情意,可那些情意在得知他的真正身份后已然变了。木四只是个俗人,实在也不配叫世子爷这般另眼相看。”
昏暗中简箬笙一笑,笑里却带着几许悲凉,他未曾回应木容便径直转身而去。
石隐是不是逆贼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怕他是逆贼,木四也愿意和他同生共死。
“去请玉瓶儿姑娘!”
木容终究不安心,简箬笙一去便急的赤脚下地叫莲心去请玉瓶儿,莲心慌忙入内回话:
“玉瓶儿姑娘还在云府!”
一提云府二字,木容倏然站定,眼角眉梢带着嘴唇都是寒凉恨意。
“传话给海棠,手脚快些。”
算着时日赵出也快到剿匪的山下了,而近日局势也叫她意识到圣上耐心渐失,石隐随时有性命之忧,她须加快脚步,快些,再快些……
圣上召木容入宫试探隔日,是三月末的天了,贤妃以为国祈福为名求了恩典,往上京城外慈光寺礼佛,四皇子随行,只是临开拔前着了人来传木容。
炎朝眼下最大的皇商便是周家,比国库更有钱的也是周家,赵出剿匪离京四皇子身旁就少了左膀右臂,加之圣上近日忽然又开始传召起三皇子,四皇子便愈发的急切,发觉兵权在手的好处。
他需要钱,大把的钱,足以养兵的钱。
而周景炎已然离京甚至在路上遭遇山贼劫掠,那么算来算去能用的也只剩了木容了。
木容早先是刻意叫小九传这些话出去的,莫桑将石隐交于他保管的东西已然给了她,石隐的家当只比周家还要多出许多,这个财主她不必装就当的实实在在。
木容一番装扮,在被试探的受惊大病后透露出该有的喜庆,没有后顾之忧的肆意妄为。
除冬姨和莲心贴身侍奉,乔装后的莫桑莫槐随身保护,她更是带了十几个奴婢随行,连漱口穿袜都要人服侍,更是自带器皿,用膳吃茶不是金银便是玉石,这份排场比之贤妃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女人能过到如此境地实在已属顶峰,不必瞧人脸色自己就有花不完的钱。商人位贱又怎样?落魄皇族不照样得涎着脸从她手中求银子?
木容拈着香跪在贤妃身后,一番诵经后袅娜起身,随着贤妃便往后堂而去。贤妃为国祈福,慈光寺又算是半个皇家寺庙,自是闭门谢客两日,寺中便是清净的很。
贤妃看着茶盏中泡着的千雪眉尖茶,眼皮子不觉着抽动了两下。
千雪国万里之外,每年这茶产不过三十斤,除却上供十斤,余下实在比金子还贵,连她在宫中想尝一尝也极为不易,可这木四姑娘却是随意出手吃的就是这样的茶。
“听闻三皇子收了姑娘为义妹,圣上也已拟好了折子册封姑娘为郡主,连封号都起好了,只娶诚谨二字。”
贤妃自觉这是个好消息,能缓和她和木容间不熟悉的尴尬,更能叫木容欢喜。木容听罢却只露了冷笑,诚谨?诚实谨慎?他叫三皇子收自己为义妹甚至册封郡主,为的不也是胁迫住自己,用身份禁锢叫她无法异动么。
贤妃见木容不为所动,转眼看过一旁四皇子,又提起旁的事:
“之前也同木四姑娘提过,这份情本宫和四皇子记在心里,总不会亏待,可木四姑娘这身份却属实难了些,即便是木家尚为官时也不过是地方四品,况且如今一介白丁不说,四姑娘还是个商人身份,给四皇子为妃为嫔总是有些不足。”
木容总觉着千雪眉尖略苦涩了些,遂蹙了蹙眉,贤妃便立刻笑道:
“倒是听说云侍郎从前是和四姑娘定下的婚事,只是阴错阳差最后娶了别人。这云侍郎也是个少有的青年才俊,本宫的意思,倒是不如叫云侍郎和四姑娘还成就这番好事。”
木容一松手,茶碗盖扣在了茶碗上,一声瓷器相碰的轻微脆响,木容似笑非笑回头去看贤妃:
“娘娘这般为民女费心,实在叫民女受宠若惊。云大人好是好,可如今他府中妻妾均有,娘娘叫木四去,是为妻,还是为妾?”
贤妃一下僵住,悻悻一笑:
“木三闹出那些事来,云大人是必要休妻的。”
“弃糟糠之妻于危难,那民女瞧着云大人为人也不过如此了。”
贤妃忽然如此,可见同云深已不知达成怎样共识。而贤妃见木容几次三番回绝她话,便已露出不喜之色,钱太监在旁无声冷笑,因着木宛的事他和这位木四姑娘大小还是有些嫌隙的,叫贤妃厌恶了木四对他只有好处。
木容却是一回头看见了钱太监神情,便是放了茶盏浅浅一笑:
“民女婚事只不过是小事,依着民女短浅目光,只觉着不拘出身只求一个一心一意才好。倒是眼下的事才是大事,听闻圣上近来又开始传召三皇子,到底贵妃母族为靠山,又有自小到大教养的情分,圣上总难放得下三皇子。”
她说着扫过四皇子,四皇子果然急躁起来:
“父皇也是糊涂,三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维护逆贼的事,竟还能饶恕!”
四皇子口无遮拦引来贤妃狠狠一眼,木容却只当没听见,抬手挥退自己仆婢,贤妃会意也遣退了自己身边人。
“娘娘面前也不说假话,襄国公利用三皇子且成了三皇子左膀右臂,而民女和静安侯一同揭穿襄国公身份连累了三皇子,此事相比难叫三皇子释怀。此番收我为义妹也实在是圣上旨意,可若将来登基为帝,民女必不会有好日子可过。这才投在娘娘身边,只求一个庇护,将来四皇子登基,娘娘必为太后,彼时三皇子不过一介皇亲王爷,也奈何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