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桂琴啊,你也真是的。”老妇坐在杨桂琴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几本书嘛,何必还特意送过来,我让国栋去取不就得了。”
    “林老师那么忙,怎么好意思麻烦他。”杨桂琴虚弱地笑笑,“再说,都在我那儿放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耽没耽误林老师的工作。”
    “没事,不耽误的。”
    “你也别怪我。”杨桂琴的眼泪流下来,声音也开始颤抖,“我不敢看明良的东西,脑子里全是这孩子。所以,拖了一年多才整理他的遗物……”
    老妇急忙揽住她的肩头,连声安慰着。
    骆少华站在客厅里,默默地听着。从她们的交谈中,渐渐弄清了杨桂琴此行的目的。许明良并不甘心做一个肉贩,曾于两年前参加了成人高考,却因为英语基础太差而名落孙山。这家伙倒没有气馁,打算好好复习一年,重新再考。杨桂琴挺支持儿子的想法,还找来旧同事的儿子—就是那个所谓的“林老师”—来给许明良做家教。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归还当时林老师借给儿子的几本参考书。
    两个老太太的聊天重点自然是杨桂琴这一年多来的生活。说到伤心处,杨桂琴又是泪水涟涟。老妇起身去拿毛巾,这才发现骆少华还站在门口。
    “哎呀,我都忘记问了。”老妇急忙招呼他,“您是?”
    骆少华不知道该怎样自我介绍。杨桂琴先开了口:“你先走吧,待会儿我自己回家。”
    “我等你吧。”骆少华看看手表,“马上就晚高峰了,公交车上会很挤。”
    “你走吧!”杨桂琴陡然提高了音量,“你还想查什么?要不要查查林老师?!”
    老妇站在原地,看看杨桂琴,又看看骆少华,既疑惑又不知所措。
    骆少华觉得有些尴尬,只能低声说句好吧,就转身开门出去。刚探出身子,就和门外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老赵啊老赵,你果真在家啊!”
    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推开骆少华,径直闯了进来。
    老妇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愠怒:“你怎么又来了?”
    “我不来怎么办?”中年男人抖着手里的几张票据,“这一百多块的油钱让我自己掏腰包?”
    骆少华认出了他,正是楼下那辆白色皮卡车的司机。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老妇已经顾不上身后的杨桂琴,“谁能证明那是国栋用的油啊?”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儿子开的是哪辆车我会不知道?车就在楼下,不信让国栋来看看。”中年男人急了,“好歹国栋也是个大学生,怎么还能耍赖呢?”
    “你别嚷嚷!”老妇显然不想让左邻右舍听到他们的争执,“要说就进来说。”
    说罢,她就抬手推上了铁门。
    骆少华站在走廊里,苦笑着摇摇头,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隔着铁门,他仍然能听到老妇和中年男人在大声对吵,而且越来越激烈。看起来,杨桂琴应该很快就会告辞。骆少华决定还是到楼下去等她。
    他点燃一支烟,衔在嘴里,转身下楼。然而,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二楼的缓台上。
    他发现自己正在脑子里回想老妇和杨桂琴及中年男人的对话,似乎有什么信息触动了他的神经。
    渐渐地,几件看似无关的事情越来越清晰。
    林老师(很可能叫林国栋)是许明良的家教。
    白色皮卡车。
    林国栋曾开过这辆白色皮卡车。
    骆少华回头看看楼上,随即,他加快脚步冲下楼去。
    白色皮卡车还停在楼下。骆少华绕着车身转了一圈。东风牌,车龄不长,车体上覆盖着一层灰尘,似乎闲置了很久。最后,他站在车头前,凝视着眼前这辆平凡无奇的皮卡车。
    警方在下江村的抛尸现场进行调查走访时,曾获得这样一条线索:一名村民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在现场附近看到过一辆“不是轿车”的白色汽车。警方也据此认定许明良的白色厢式小货车就是他抛尸时使用的交通工具。
    那么,如果那个村民看到的是一辆白色皮卡车呢?
    骆少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绕到车尾,抓住车厢上的护栏,试图跳上车去。刚要发力,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喊叫:“你干吗?”
    骆少华回过头,看见那个中年男人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
    他转过身,从衣袋里掏出警官证,举到男人面前。
    “我是警察。”
    “哦?”中年男人歪着头看看警官证,又看看骆少华,“你认识林国栋?”
    “不认识。”骆少华指指501室的窗口,“你和他怎么回事?”
    “那正好,您给评评理!”中年男人意识到骆少华不会偏私,立刻激动起来,“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中年男人叫刘柱,是味精厂汽车班的维修员,和林国栋之母有些交情。两年前,林国栋想学开车,其母就找到刘柱,请求他借辆车给林国栋。刘柱碍于情面,就把一辆闲置的皮卡车借给林国栋练手。车辆损耗从表面上看不出来,里程表也可以做做手脚。所以,这两年来,林国栋先后借了十几次车,加之每次都会给刘柱一些好处,双方相安无事。然而,汽油的消耗却是无法掩盖的事实。几个月前,味精厂对车辆使用情况进行统计,林国栋用了一百多块钱的汽油,无法报账,刘柱只能自掏腰包先堵上这个窟窿。回头向林国栋之母讨要时,她却不认账,非要他拿出是林国栋用了这些汽油的证据。
    “我跟你说,这小子每次用车我都有记录。”刘柱一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表情,“再说,除了他,那辆车两年都没用过。不是他用的油还能是谁?他想抵赖……”
    “等等!”骆少华打断了他的话,双眼放出光来,“你刚才说,这辆车始终没用过—除了林国栋?”
    “是啊。所以……哎,你这是?”
    骆少华已经翻身跃上后车厢,四肢着地,仔细地查看着车厢内部。
    倘若刘柱所言属实,那么这辆两年没有用过的车上应该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如果骆少华的猜想成立的话。
    然而,他把整个车厢都检查了一遍,连最细微的缝隙都没有放过,依旧没有发现任何血迹或者毛发之类的东西。
    骆少华跳下车,径直向刘柱伸出手去:“钥匙。”
    刘柱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掏出车钥匙递给他。
    车门一打开,骆少华就坐上副驾驶座,前后查看起来。
    根据警方对犯罪过程的还原,凶手在将被害人骗上车后,会趁其不备用钝器击打头部,致其丧失反抗能力后再带往某地强奸杀害。如果被害人头部形成了开放性创口,那么车内也许会留下血迹。
    一番查看后,在右侧挡风玻璃附近、地面、车门、座椅及头枕上都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骆少华倒没觉得奇怪。凶手是一个细心且谨慎的人,作案后肯定会对驾驶室内进行检查,甚至是清洗。但是,真的会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来吗?
    他起身挪到驾驶座上,转过头,凝视着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座。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眼前。
    一个长发、面目不清的女人抓着提包,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骆少华举起右手,虚握成拳,在女人的头部挥动了一下。
    看不见的锤子划破空气。那个模糊的影子却动起来。长发仿佛融入水中的墨迹一般飞舞开来,许多墨点四溅,落在挡风玻璃、车门及座椅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骆少华把视线投向前挡风玻璃附近。一个墨点黏附在右侧遮阳板上方。这黏稠的液体滴下来,落在遮阳板背面。随即,一只无形的手擦去了遮阳板上方的墨点……骆少华看着那块遮阳板,慢慢地伸出手去,把它翻了下来。
    在遮阳板右下方,一个黑褐色的小圆点清晰可见。
    骆少华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把遮阳板拆下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车窗外,刘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脸上的疑惑更甚。
    “我说警察同志,你把这个拆走了,我怎么交代啊?”
    “你先找一个换上,去买一个也行,回头找我报销。”骆少华指指自己的胸口,“我用过之后就还你。”
    “林国栋他……”刘柱惶恐起来,“我不管啊,这小子无论犯了什么事儿,油钱都得给我—唉!”
    他忽然大叫起来,手指着小区入口的方向:“说来就来了!”
    骆少华扭头望去,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提着一只棕色皮包走了过来。
    刘柱跑过去,一把揪住男子的手臂,表情激动地吼起来。
    男子似乎对刘柱的突然出现感到非常意外。他甩动着手臂,试图挣脱刘柱的纠缠,同时,把目光投向那辆白色皮卡车。
    骆少华和男子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男子的脸忽然就变得惨白,整个人似乎颤抖了一下。他不再挣扎,转身对刘柱低声说道:“刘叔,你别嚷,跟我上楼拿钱吧。”
    刘柱自然是满口答应,抢在男子前面走进楼道里。男子安静地尾随其后,迈进楼门的瞬间,他又向骆少华望去。
    那双眼睛里,满是怨毒和恐惧。
    随即,他就消失在门后。
    骆少华却颤抖起来,甚至感到自己的牙齿在嘚嘚作响。他跳下车,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他的视线扫过小区门口的一家小卖店,看到那个“公共电话”的招牌之后,骆少华才回过神来。
    他快步向小卖店跑去,登上几节水泥台阶,操起话筒,按动铁东分局的电话号码。然而,还剩一个数字的时候,他的手停了下来。
    骆少华转身看看22栋4单元501室的窗口,放下了话筒。
    林国栋,男,1961年出生,未婚,大学文化,系本市103中学的英语教师。家住铁东区绿竹苑小区22栋4单元501室,父母都是绿竹味精厂的职工。其父于四年前病逝。林国栋从1990年年底开始担任许明良的家庭教师,主要帮他辅导英语课程。无不良记录及前科劣迹。
    刘柱向骆少华提供了一份林国栋的用车记录。自1990年7月始,林国栋共借走车辆17次,每次都是那台东风牌白色皮卡车,用车时间为一到两天不等。在这份用车记录里,骆少华提取出了几个日期:1990年11月7日;1991年3月13日;1991年6月22日;1991年8月5日。
    而系列强奸杀人案的案发时间分别为1990年11月9日、1991年3月14日、6月23日和8月7日。
    也就是说,每一起案发的前一天或者两天,林国栋都会开着这辆白色皮卡车在城市里游荡。
    骆少华把这份用车记录锁在抽屉里,起身向法医室走去。
    法医老郑正在摆弄一台新仪器。看样子他对这玩意儿的兴趣很大,骆少华走进来他都没发现。
    “老郑,那份化验报告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在桌子上。”老郑指指自己的办公桌,低头继续工作,“少华,要不要看看这个?”
    骆少华没心思陪他聊,随口敷衍一句就拿起化验报告,直接看结论。
    在遮阳板上提取到的血迹,血型为b型。
    “什么案子啊?”老郑已经把仪器安装完毕,“你搞得神神秘秘的。”
    “故意伤害。”骆少华把化验报告揣进衣袋里,勉强笑笑,“亲戚的事儿。”
    “哦,现在只能验血型,以后咱们可就牛x了。”老郑也不追问,指指身后的仪器,“可以验dna,是谁留下的血迹咱都能搞清楚—要不要拿你这个案子试试?”
    “嗯?”骆少华顿时来了兴致,“真的可以吗?”
    “那当然。”老郑坐在dna分析仪前,“让你们队里出个委托函。”
    骆少华的脸色一变:“这么麻烦?那就算了。”
    他向老郑道谢后,转身离开了法医室。
    回到办公室,马健正在召集队员集合,看到骆少华进来,急忙招呼他:“少华,去领装备,准备出发。”
    “什么情况?”骆少华看看身边匆匆跑动的同事们,“有案子?”
    “贩毒。”马健拍拍他的肩膀,“三省联合行动,看咱们的了!”
    “哦。”骆少华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我不去了,身体不太舒服。”
    马健大为惊诧,低声说道:“这是公安部督办的案子,有机会立功的,你不去?”
    “嗯,不去了。”骆少华拍拍马健的肩膀,“你们当心点儿。”
    马健皱起眉头看了他几秒钟,最后说了句“去医院看看”,就匆匆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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