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纪乾坤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杜成。
    杜成却移开视线,神色显得非常疲惫:“总之,即使我们现在知道凶手的身份,这仍然不是终点。我要把他送上法庭,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而不是私刑处决。”
    他重新面对纪乾坤,表情严肃:“所以,你不许胡来。堂堂正正地办完这个案子,是我唯一的遗愿。就算你想把自己搭进去,我也不会饶了你。”
    纪乾坤紧紧地闭上眼睛,旋即睁开:“好,我答应你。”
    他指指门口:“你们走吧。”
    养老院门外,杜成一边招呼魏炯和岳筱慧上车,一边回头看看纪乾坤房间的窗户。阳光依旧强烈,玻璃上的反光让他难以看清室内的情况。杜成摇摇头,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里。
    魏炯和岳筱慧并肩坐在后排。女孩一直在看着杜成。魏炯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始终盯着窗外。
    杜成转过身,冲他们笑笑。
    “虽然老纪刚才已经感谢过你们了,但是,从我的角度,”杜成的脸上满是赞许,“还是要再对你们说声谢谢。”
    岳筱慧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魏炯只是对杜成点点头,又扭过脸去。
    “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女孩的表情很是兴奋,“你刚才说,还需要搜集证据?”
    “对,但是很难。”杜成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毕竟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很多证据都消失了。”
    “哦。”岳筱慧的语气颇为失望,“那怎么办?”
    “找,再难也得找。”杜成看了看他们,“另外,我觉得你们的思路还是很特殊的,也许你们能帮得上我。”
    岳筱慧想了想:“要不要去劝劝那个骆少华?他当年能查到林国栋,肯定手里有证据。”
    “没可能说服他。”杜成苦笑,“我们只能自己找,而且一定要赶在他和马健之前。”
    岳筱慧瞪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他们要杀掉林国栋。”
    “啊?”女孩以手掩口,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杀掉他?”
    “对。”杜成考虑了一番,决定把当晚马健和骆少华打算以陈晓为诱饵,“合法”干掉林国栋的事情告诉他们。
    听罢他的讲述,两个人都目瞪口呆。一方面是因为林国栋的恶性不改;另一方面,是因为马健和骆少华的狠辣和决绝。
    “就为了自己能够平安无事,他们居然眼看着那个女孩被杀?”魏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他妈还是人吗?”
    杜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岳筱慧倒是先冷静下来,想了想,开口说道:“他们认为,只有林国栋再次作案,才能有机会拿下他?”
    “嗯。”杜成点点头,“而且‘合理合法’,死无对证。”
    岳筱慧沉默了一会儿,撇撇嘴:“还真是这样。”
    “所以说我们的处境很艰难。”杜成皱着眉头,“林国栋家里也许还有证据留下,但是可能性不大。我们现在也不能公开调查他,否则一旦惊着他,这王八蛋没准就跑了。”
    “这么说的话,”魏炯琢磨了半天,语气中透着焦虑,“完全不可能找到足够的证据啊。”
    “也未必,我们回去再把案子捋一捋,也许能找到思路和突破口。”杜成咬咬牙,“骆少华那边,我再想想办法。”
    “嗯,我们有新的发现,随时联系你。”
    “好。”杜成转身去发动汽车,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回过头来,“对了,魏炯,我上次教你定位的事儿……”
    魏炯立刻打断他:“回头再说吧。”
    岳筱慧讶异地看着他,又看看杜成。
    “饿了。”魏炯扭头看向窗外,“再不回学校,食堂就没饭了。”
    纪乾坤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加晚上,动也不动。从阳光普照,再到夕阳西下,直至被黑暗彻底吞没。
    现在是晚饭时间,走廊里渐渐传来喧闹声和饭菜的香味。一墙之隔的另一边,纵使是年老体衰、行将就木的人群,却是尚在挣扎的烟火人间。纪乾坤的眼珠开始慢慢转动,伸出一只手,扯开如浓墨般的黑暗,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仍然显得刺眼。纪乾坤面白如纸,脸颊上的线条如刀削般分明。
    他在屏幕上按动着,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隐隐的铃声过后,一个颇不耐烦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
    “喂,什么事?”
    “老张,”纪乾坤的面色平静,“你来一下。”
    第二十九章 拜祭
    电梯停在8楼。魏炯走出轿厢,向左右看了看,径直走向右手边的一扇门。
    墨绿色铁质防盗门。门框上还粘着一截被撕断的警戒带。魏炯看看锁孔,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崭新的钥匙。
    把钥匙插入锁孔时,手上的感觉非常涩滞。好不容易完全插入,钥匙却无法转动。魏炯一边留神四周的动静,一边反复调整着钥匙的角度。终于,随着“咔嗒”一声,锁舌动了。
    防盗门被打开,魏炯迅速闪身进入。关好房门后,他开始打量眼前这套一室一厅的房间。
    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布窗帘遮挡着,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还飘浮着淡淡的酸味儿。房间内的陈设都比较老旧,家具还是20世纪90年代的款式,笨重却结实耐用。客厅里只摆放着沙发、茶几和电视柜,显得宽敞无比。卧室则显得要狭窄许多,除了双人床、五斗橱和衣柜之外,所余空间不多。
    魏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去了厨房,盯着油渍斑斑的厨具和布满灰尘的灶台看了一会儿,最后把视线落在刀架上。他走上前去,抽出一把斩骨刀,凑到眼前端详一番,又插回原处。
    回到客厅里,魏炯在沙发上坐下。从材质看,这是一张猪皮沙发,已经磨损得非常严重,皮面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些裂口被透明胶带马马虎虎地粘好,其余的裂口处露出了海绵。魏炯坐了一会儿,感到鼻子被空气中飘浮的灰尘弄得很痒。他打开背包,取出一盒未开封的健牌香烟,拆开来,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
    他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摇晃的身体和剧烈的呼吸搅动了四周的灰尘,他又连打了几个喷嚏才平静下来。
    魏炯盯着手中的香烟,又吸了一口,虽然喉咙里的刺痒感仍在,但是他已经勉强可以忍耐。就这样,他慢慢地吸完这支烟,熄掉烟头后,在缥缈于周身的烟气中,再次环视整个客厅,最后把目光投向卫生间。
    卫生间里没有窗户,室内一片昏暗。魏炯找到电灯开关,按下去,却没有反应。他摇摇头,把门打开至最大。
    借助客厅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魏炯打量着这不足五平方米的狭窄空间。四壁及地面都被白色瓷砖覆盖,顶棚也是白色的铝塑板。因为年代久远及疏于清洁,瓷砖和铝塑板的边缘都开始泛黄,墙角处已经长出了黑色的霉斑。洗手盆边缘摆着香皂、牙膏和两把随意弃置的牙刷。水盆里尚存一些水渍,混合着灰尘,显得脏污不堪。西侧的墙壁下是一个单人浴缸,陶瓷材质,缸体里同样水渍斑斑,看上去已经很久都没有用过了。魏炯用双手撑在浴缸边缘,俯身下去,仔细在浴缸内查看着,随即,转头望向对面的卧室。
    他快步走出卫生间,径直来到卧室里,环视一圈后,趴在地板上,向床底看去。除了厚厚的灰尘外,床底空无一物。魏炯跪爬起来,拍拍手掌,想了想,又去了客厅。
    客厅的沙发下除了半片药盒之外,什么都没有。魏炯站起身,开始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搜寻。由于室内陈设简单,很快就检查完毕。甚至连橱柜和衣柜的每扇门都打开查看过,他要找的东西依旧不见踪影。
    魏炯的脸上看不见失望的表情,只是略显疑惑。他坐回到沙发上,双肘拄在膝盖上,垂着头沉思。距离他进门,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小时。意识到再无查看的必要,魏炯开始整理随身携带的东西。清理掉烟灰,把烟头用纸巾包好,揣进衣兜里,他起身向门口走去。
    走廊里一片寂静。魏炯闪身而出,正要锁门,手却握在门把手上停住了。
    他再次入室,径直穿过客厅,向卧室走去。站在足有两米多高的衣柜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折返回客厅,从餐桌旁拖过一把椅子。
    站在椅子上,魏炯的头仍然与衣柜顶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他踮起脚尖,伸出手,在衣柜顶上摸索着。触手之处,尽是长年累月的厚厚的灰尘。突然,他的手停下来,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随即,他就从衣柜顶上取下一个长条状的物体。
    这东西用报纸包着,两端用黄色胶带缠好,同样覆盖着一层厚灰。魏炯拎起它抖了抖,大团的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报纸上的字体也露了出来,是1992年10月29日的《人民日报》。
    报纸已经泛黄、变脆,稍加扯动就碎裂开来。某种暗棕色的东西出现在报纸下面,摸上去是金属的冷硬感。魏炯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三下两下把报纸撕掉,那东西终于展现出全貌。
    是一把手锯。
    杜成停好车,脚步匆匆地穿过马路,抬头看了看面前这间店铺的招牌:leocafe。他在人行道上转身,向入口处走去。刚迈出两步,他就看到了落地玻璃橱窗另一侧的骆少华。
    骆少华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杯没动过的咖啡。他的手里夹着香烟,烟灰已经燃成了长长的一截,掉落在手边的桌面上。他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整个人像木雕泥塑一般。
    杜成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拉开店门走了进去。
    坐在骆少华的对面,骆少华仿佛回过神来,冲杜成勉强笑了笑,抬手熄掉快烧到手指的烟头。
    杜成要了一杯清水,打发走服务生之后,他开始仔细端详着骆少华。
    他瘦了很多,脸颊可怕地凹陷下去。粗硬的胡楂遍布整个下巴,头发也又长又乱。唯独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闪闪发亮,不时警惕地向四处张望着。碰到杜成目光的时候,骆少华会飞快地躲避开来。
    “我自己来的,也没带录音设备。”杜成知道他的心意,掏出手机,放在桌面上,“你放心。”
    骆少华尴尬地咧咧嘴,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同时仍不忘左右睃视着。
    “老骆,事已至此,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杜成开门见山,“你我都清楚,林国栋就是凶手。”
    骆少华抖了一下,全身都萎缩下去。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冲杜成挤出一个笑容。
    “那天晚上,谢谢你。”
    “你必须要搞清楚,我放过你们,并不意味着我允许你们……”
    “我不是感谢你放过我们,而是感谢你阻止我们。”骆少华重新低下头去,“我回头想想那天要做的事情,太可怕了。”
    杜成看了骆少华几秒钟,语气和缓了许多:“少华,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骆少华叹了口气,“我曾经是个警察,却犯了一个那样致命的错误。”
    “现在纠正还来得及。”杜成上身前倾,言辞恳切,“这也是我今天约你出来的原因。”
    骆少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成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如果你把证据给我,林国栋就能上法庭。”杜成顿了一下,“至于你……”
    “抱歉了,成子。”骆少华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苦楚和歉疚的表情,“我不能给你。”
    他的拒绝在意料之中。杜成不动声色地抛出第二个问题:“嗯,那你至少把你查明他是凶手的过程告诉我。”
    “我不能。”骆少华同样毫不犹豫,“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杜成一愣。他原本并不指望骆少华可以把证据交给自己,但是如果他能将查明林国栋的始末如实告知,也许可以对搜集证据有所帮助。然而,骆少华的决绝态度让他的全部希望都落了空。
    “那就让他逍遥法外吗?眼睁睁看着他继续杀人吗?”杜成一下子爆发了,“就为了你能安安稳稳地享受退休生活?”
    “成子,这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安稳过一天。”骆少华苦笑,指指自己的脑袋,“他的样子就刻在这里。每一个死者,包括许明良,都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把证据交出来?”杜成站了起来,手扶桌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算能定你徇私枉法,追诉时效也过了—面子和荣誉就那么重要吗?”
    “你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骆少华摇摇头,“这案子牵扯的人太多了。如果被揭发出来,咱们局里、老局长、副局长、马健、当年一起干活的兄弟、检察院和法院—哪一个能跑得了?”
    “那你说怎么办?”杜成的语气咄咄逼人,“用更大的错误掩盖这个错误?”
    “我不知道。”骆少华以手掩面,全身微微颤抖着,“我不知道。”
    骆少华的脆弱姿态让杜成的心稍稍软了一些。他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沉默良久,低声说道:“少华,我们都清楚,林国栋还会杀人的。”
    骆少华无言。
    “他二十三年前就该死。难道,现在还要搭上一条命才能让他绳之以法吗?”
    对方依旧沉默,仿佛一尊永不开口的石像。
    “少华,不能再死人了。”杜成伸出一只手,搭在骆少华的肩膀上,“你一定得帮我。”
    杜成顿了一下:“算我求你。”
    良久,杜成感到手掌下的石像挪动了一下。他的心底泛起一丝希望。然而,石像张开嘴后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的心彻底凉透。
    “你走吧。”骆少华的双眼空洞无物,“别再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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