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卢缙也来到北门,秦文已将弩机弯弓架好。北狄骑兵来势极快,眨眼间已到城下,虽有千骑,却队型整齐,鸦雀无声,卢缙暗暗点头。领头黑脸将领高声叫战,卢缙自不会应战。那将领骂了半晌,城头只见“越”字旗飘扬,未闻人声,不由心头冒火,弯弓凌空一箭,竟将城头旗杆射断。大旗轰然倒下,城下北狄士兵一片欢呼,城头越军哗然。
    卢缙冷眼看着,自身后士卒手中拿过弓箭,三箭齐发,分别射向那将领头胸部。那人正在得意,只觉眼前一花,凌利的破空之声传来,本能地偏偏头,堪堪躲过面门一箭,还未松口气,便觉胸口与左肩剧痛,低头一看,两支羽箭已穿透重甲,射入体内。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城头,隐隐约约看见垛口之间一双冷峻的眼。他身上所穿的重甲乃精钢锻造,试穿之时,寻常弓箭百步之内皆可抵御,如今却被卢缙从城头之上射穿,怎不叫他骇然。
    北狄众人见主将受伤,已然慌乱,卢缙令人放箭,避开着甲的身躯,专射头面部。普通士卒箭术自然不能与卢缙相比,却也能十中三四,北狄军中大乱,副将带人救下那黑脸将军,仓惶退败。
    卢缙见北狄军已退出弓箭射程,下令弓箭手停下,观望了半晌,料定北狄今日不会再来,嘱咐秦文严加防备,飞身往西门而去。
    西门城下北狄军士正在喝骂叫战,谢遥抱着剑靠在城墙上,看见卢缙,忙站直问道:“你怎么来了?”卢缙道:“北门退兵了。”谢遥奇道:“这么快!”卢缙简略说了一下经过,谢遥上下打量他片刻道:“想不到你竟然这般深藏不露!”陡然升起好胜之心,拔出长剑自城头跃下。
    卢缙大惊,高呼:“不可!”谢遥已落入敌阵,瞬间被北狄高头大马淹没。卢缙忙夺过一张弯弓,依然三箭齐发,射向围着谢遥的北狄诸人。
    谢遥的闯入很是突然,北狄军猝不及防,竟被他斩杀了数十人,加之不时有人被卢缙射下马来,一时阵型大乱。忽听有人大喝一声,围住谢遥的士卒纷纷住手散开,一名黑甲将军纵马穿过人群,来到谢遥面前。
    谢遥仰起头,只见那人身材十分魁梧,坐在马上犹如黑塔一般。那人也上下打量了谢遥一番,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我是北狄大将弧木保,你是谁?”谢遥笑道:“有意思!我叫谢遥!”弧木保愣了一瞬,问道:“你姓谢,谢谦是你什么人?”谢遥道:“正是家父。”弧木保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今日就做个了结!”抬起头对着城头叫道:“城上的,休要再放冷箭!我与此人有世仇,今日要与他公平一战!”说罢一挥手,北狄众人纷纷列队退出十余丈,留他二人在阵中。
    谢遥侧头想了想,说道:“我不认识你。”弧木保道:“你家大人没告诉过你?”谢遥摇摇头,弧木保道:“当年你们谢家在朔北,曾斩杀我弧木家一百七十余口!”谢遥恍然大悟,他说的定是百年前谢循谢衍兄弟北征之事,他点点头道:“原来你是报仇来的!”说着对卢缙叫道:“休要助我!”举起长剑道:“来吧!”
    弧木保也不啰嗦,催马上前,举起长刀对着谢遥便砍。他原就身强力壮,又坐在马上,这一刀势大力沉,谢遥本已举剑格挡,只觉一阵劲风袭来,暗道不妙,就势倒地一滚,堪堪卸掉这股冲击,身还未起,左手撑地,右手提剑砍向马腿。马儿嘶鸣一声,跪倒在地,弧木保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
    谢遥趁机站起,弧木保已攻了上来,二人战在一处。城楼之上,除了卢缙尚能看清攻守招式,余者只见刀光剑影。二人直战了大半个时辰,弧木保忽然大吼一声,卢缙只觉心中一震,忙运气稳住心神,却见谢遥面色苍白,不禁低呼一声:“不好!”弧木保已举刀劈向谢遥头顶。
    卢缙不急细想,“嗖嗖”两箭射向长刀,弧木保虎口一麻,长刀稍稍偏向,从谢遥耳侧擦过。谢遥向后一纵,还未落地便喷出一口鲜血。弧木保提刀欲追,城头又有数支羽箭射出,直奔他的头胸要害,逼得他连连后退。此时城门突开,一骑快马奔至谢遥身边,将他拉上马带回城内。弧木保眼睁睁地看着谢遥被救走,怒不可遏,又是一声大吼,长刀遥指卢缙道:“暗箭伤人,卑鄙无耻!”
    城头垛口处闪出一张冰冷俊美的年轻面孔,一把弯弓已拉成满月,箭头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点点寒光,直指他的胸口。他已见识过卢缙的力道,惊得向后跃出数丈,心知今日无法取谢遥性命,转过身看到跪在地上哀鸣的坐骑,心中更加痛恨,挥刀斩下马头,叫道:“谢家小儿,明日必要你为我马儿偿命!”领兵退去。
    卢缙直到北狄军回到营地,才转身下了城头,见谢遥正坐在石阶上喘息,忙问道:“伤到哪里?”谢遥捂着胸口道:“一时不备,被他震伤了心脉。”卢缙伸出手搭上他的脉,仔细听了片刻,知他伤的并不太重,松了口气,道:“此人功力了得,我在城楼上都险些被他所伤。”谢遥点点头道:“是我大意了。多谢你救我!”卢缙道:“你助我守城,我还未曾谢你。”谢遥微微一笑道:“罢了,我怎么忘了你的性子,若再跟你客气,怕到天黑你我也没谢完。”
    卢缙也笑了笑,见他没什么大碍,又上了城楼巡视一番,调整布防,嘱咐秦文严阵以待,有何情况立刻来报,这才又下来。谢遥仍坐在阶上调息,见到他问道:“都布置好了?”卢缙点点头,扶起他上马向城中走去。
    阿宝听衙役报称西门北门俱遭攻击,早已按捺不住,耐何卢缙为防她私自跑到城上,留下应生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她只能焦急地站在县衙门外苦等,耳听着西北两方传来的阵阵厮杀声,心如猫抓一般不得宁静。方安站在一旁静静观察着她,眼神闪烁。
    终于城西方向传来马蹄声,阿宝踮起脚尖看去,远远两骑缓缓走来,正是卢缙与谢遥。她只觉胸中一畅,欢呼着奔向二人。卢缙见她跑了过来,忙跳下马,还未站稳即被她扑进怀中紧紧抱着,一时哭笑不得。看了看不远处的应生与方安,脸上微微发热,轻拍拍她的背,柔声道:“我没事,先放开。”阿宝仍不松手,他抬头正见谢遥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更加窘迫,忙又说道:“快去看看你三哥,他受伤了!”
    阿宝大吃一惊,从卢缙怀中抬起头,见谢遥坐在马上,脸色惨白,唇角渗有血迹,唬得放开卢缙,快步走到谢遥脚边仰头问道:“三哥,你怎么了?”谢遥轻咳一声,咽下一口血沫,嘲笑道:“终于想到三哥了?”
    阿宝无心与他斗嘴,伸出手扶他下马,哭着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就受伤了?”谢遥拍拍她的头道:“哭什么!一点小伤,睡一觉就好了。”阿宝不信,指着他的嘴角道:“你都吐血了!”谢遥无奈道:“被震了一下而已,没有大碍,不信你问他。”手指着卢缙,卢缙忙道:“是伤的不太重,休养几天便无事了。”阿宝将信将疑,胡乱抹了眼泪,扶着谢遥进府。
    阿宝不放心,请了大夫来诊治,大夫说了一大通,基本也是只要休养得当就无甚大碍,她这才松口气,又亲自下厨为二人准备饭食。谢遥看着她的背影,叹道:“以前她小的时候,总想着待她大了懂事了便不烦人了,谁知如今更麻烦。”见卢缙但笑不语,又道:“你是打定主意要当我们谢家的女婿了?”
    卢缙未料他话题转得这么快,愣了一下才道:“不是谢家的女婿,是阿宝的夫婿!”谢遥一哂道:“没有区别!”卢缙不愿此时与他争辩,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二十九、我也不走
    谢遥道:“若你父亲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卢缙正色道:“我还未想好,但我定是要娶阿宝的!”谢遥看了他良久,点点头道:“且信你一回!”卢缙一怔,半晌才明白谢遥的意思,大喜道:“多谢三公子成全!”谢遥“哼”了一声道:“叫三哥!”
    晚饭时,卢缙架不住阿宝缠闹,告诉了她今日对战的情形,阿宝满是敬佩地看着他道:“你竟然还会射箭!”卢缙还未说话,应生得意地说道:“早告诉过你,我家公子文武全才,没有他不会的。”卢缙看了他一眼,他忙闭上嘴。阿宝看了看谢遥道:“最可恨的就是那个狐什么的,竟然暗算三哥!”
    谢遥淡淡道:“杀场之上,本就是你死我活,除了自身武力,还要讲究谋略。是我自己不备,今日就是命丧他刀下,也怨不得旁人。”卢缙也道:“兵者,诡道也。三……哥言之有理。”阿宝一愣,问道:“卢大哥,你喊他什么?”应生也惊异地望着卢缙。
    卢缙连耳根都红了,半晌不说话,谢遥哈哈大笑,牵动伤处,闷咳了几声,阿宝忙帮他轻抚胸背。他顺了口气,对卢缙道:“明日我仍守西门,只是怕不能再上阵了。”卢缙点头道:“只要坚守不战便可。”阿宝奇道:“既然北狄打不进来,为何不用箭?来一个射一个,来两个射一双!”卢缙摇头道:“城中储备的箭矢有限,要留待他们攻城时用。”
    阿宝不明白,问道:“他们不是已经在攻城了吗?”卢缙与谢遥对视一眼道:“今日只是试探,想是山路难行,他们的冲车、云梯、投石车还未运到,待这些器具一到,那才是真正地攻城。”阿宝想了想,忧虑道:“那可如何是好!城中只有这些兵,援军也不知何时能到。”谢遥道:“不知涿县出了何事,按说刘津应已接到书信了。”
    接到求援书信却不发援兵,究竟是什么原因?若北狄大举强行攻城,高阳能抵挡到几时?三人心情都十分沉重,半晌无人说话。阿宝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轻声说道:“若真守不住,就弃城吧……”卢缙平静地说道:“真到那时,便让三哥带你先走,我要留下与高阳共存亡。”阿宝了解他的为人,知他定是说到做到,只怕高阳城破之时,他必会战到最后一刻,瞬时泪盈于眶,握着卢缙的手道:“我也不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若是……若是我们都死了,便让三哥为我们报仇……”
    谢遥未等卢缙说话,一巴掌拍在阿宝头上,斥道:“胡说八道!哪里就这么容易死!就算涿郡不发兵,我爹你舅舅还能看着我们死在这里?!”对卢缙正色道:“我们能做的便是守好城,多守一日,希望就多一分,我爹收到信定会发兵。”
    阿宝破啼为笑,拍手道:“我竟忘了还有舅舅!”谢遥“哼哼”两声道:“你眼里心里除了这书呆子,还能有谁!”
    三人苦中作乐,玩笑了一阵,阿宝扶着谢遥去休息,卢缙独自去了城头。冬夜的寒风刺骨冰冷,守城的士兵三五成群地围在火堆边,或打盹或低声交谈,看到卢缙,纷纷站起来行礼。白日一战,他们已对这文质彬彬的县令更加钦佩。
    卢缙微笑着点头示意,巡视了一圈后,来到西北角。浓重的夜色中,北狄大营闪着点点火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心中想道:“若援军迟迟不到,定要寻个借口让阿宝先走。”忽觉身后一暖,一双柔软的手臂缠到了腰上,阿宝靠在他的背上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他心头一热,将她拉到身前,低下头道:“在想你怎样才肯走。”阿宝摇摇头,将脸贴在他胸口道:“我好不容易才站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走的!”他想到阿宝这些年的付出与等待,心中大为愧疚,紧紧搂着她道:“对不起,是我从前太懦弱!”阿宝轻笑道:“我不怪你,这样才是你啊!”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觉自己这些年太傻,差点生生错过了她。
    初四,因谢遥有伤,卢缙派秦文助守西门,这一日却十分平静,北狄未曾攻城。晚间,谢遥卢缙二人坐在书房,均是面色凝重,北狄不急于攻打,明显是在等待,更加证实了两人之前的猜测。谢遥突然站起身道:“我再给我爹写封信!”阿宝道:“前一封是叫人骑我的小红送去的,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舅舅不会不管我们的。再说了,我也给我爹爹写了一封。”谢遥叹息着重新坐下,说道:“这般等待最是熬人,我倒情愿冲出去大战一场。”卢缙却始终一言不发。
    初五,谢遥卢缙正在城楼,应生兴冲冲地报道,涿郡都尉刘津亲率大军前来救援,离此仅十里了。众人闻言欢呼起来,卢缙将城防交给秦文,与谢遥匆匆赶到县衙准备迎接。
    一个时辰后,方安领着一名中年将领进了大堂,那人扫视一圈,先走到卢缙面前道:“这位便是卢大人吧。”卢缙忙见礼道:“下官卢缙,见过刘将军!”刘津忙扶住他道:“在下来时已听说了,卢大人守城有功啊!”又转过身对谢遥抱拳道:“三公子,多日不见了!”
    谢遥笑道:“可算把你盼来了!”刘津道:“我接到三公子的信,便向太守大人禀报,他却不信,只说百年来从未有过北狄从涿郡入侵一事,定是你们看错了。我再三劝说,他说先派探马打探,昨日探马回报,北狄已在高阳攻城了,他这才同意我领兵来救。”卢缙道:“在此之前,我早已修书禀告了太守大人此事。”刘津一愣,说道:“未曾收到啊!”卢缙皱眉看着方安,方安忙道:“我确实派人快马送去了。”谢遥心中冷笑,嘴上却说:“无妨,如今援军已到便可。刘将军,你带了多少人马辎重?”刘津一叹,道:“太守大人说,涿郡有守军一万,要留五千驻守涿县,剩下五千还要发往各个边城,以防北狄分头攻打。我再三恳求,他才派了两千让我带来。”
    谢遥大怒道:“我在信中已写明,北狄仅重甲骑兵就有五千之众,他才派两千?是何用意!”刘津道:“我也是这般说的,只是大人说,朝中定会再发兵,我们只要稍事抵御,待朝中大军到来即可。我见劝他不动,只得亲自带兵来了。”谢遥连连冷笑,说道:“这位太守大人好重的私心!难道这涿郡守军不是大越的,而是他的私兵不成!”
    卢缙沉默不语,片刻后道:“三哥息怒,既已如此,多说无用。咱们还是想想这两千人怎么用吧。”刘津听他唤谢遥“三哥”,愣了一瞬,却没有发问,只在心中暗暗奇怪。谢遥道:“只有两千,且都是步军,自然不能出城应战,还是尽数拿来守城吧。”卢缙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刘将军以为如何?”刘津自然同意,三人商定,卢缙为一县之长,仍由他指挥,谢遥刘津从旁协助。
    城中守军原本以为援军到了,便可于北狄一决死战,解高阳之危,谁知竟是这个结果,士气难免消沉,卢缙看在眼中,暗暗着急,只盼雒阳快些发兵。
    次日凌晨,卢缙刚要歇息,便有士卒来报,秦文请他速去城楼。卢缙忙起身出去,行至门口,正见谢遥与阿宝匆匆过来,三人一同上马,直奔城楼。
    西北北狄大营灯火通明,远远可见人影攒动。阿宝奇道:“他们深更半夜在做什么?要来偷袭吗?”卢缙摇摇头,轻声道:“怕是攻城器具到了……”阿宝一惊,忙看向谢遥,他冲她点点头,道:“明日便是一场恶战!”阿宝紧紧抓住卢缙的手,颤声叫道:“卢大哥……”卢缙回握着她道:“莫怕!有我在!”
    三人在城头站了一夜,黎明时分,北狄大营驶出一队骑兵,约有三四千人,紧接着便是战车等物,随后是步卒,径直向西门而来。谢遥道:“他们要集中兵力攻打一边了。”卢缙重重地握了阿宝的手一下才放开,看着她道:“阿宝,你走吧!你在这儿我不能安心!”阿宝摇头道:“你杀敌的时候,不要想我。你活着,我等你回来,你死了……我便随你一起!”
    卢缙不禁伸出手,轻轻抚摸她颈中才愈合的伤口,强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深深地看着她。谢遥突然道:“什么死啊活啊的!有我在,不会让你心上人死的!”拉开二人道:“阿宝你回县衙等着就是了。”
    阿宝故作坚强地点头说道:“我等你们!三哥你也要小心!”说罢便要下城楼。谢遥突然将她叫住,走到她身边,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她道:“记住,它是用来防身的,不是用来自残的。”正是她拿来威胁他们的那把。阿宝含泪接过,不敢再看他们,转身飞奔而去。卢缙看了谢遥一眼道:“你不该给她。”谢遥笑道:“我故意的。你只须记住,她要随你而去,只用轻轻一抹……”他在颈间比划了个动作,看着卢缙道:“所以你休要轻言生死!”
    ☆、三十、危城之困
    天色渐明,北狄大军已摆好阵势,步兵在前,骑兵在后,领军的仍是弧木保,他身后是十余架投石车、冲车、云梯等物。弧木保驱马出列,许是忌惮卢缙的箭,并不太靠前,高声叫道:“谢家小儿,速速出来受死,留你全尸!如若不然,城破之时,必将你碎尸万段!”
    谢遥闭眼靠在城墙上,闻言睁开眼,正见卢缙担忧地看着自己,笑道:“你放心,我知他是激我。”探头向外看了看,提气叫道:“弧木老儿,公子我在城头等你!有本事便上来!”卢缙听他中气颇足,料他伤已好了大半。弧木保不再说话,只听北狄军中号角齐鸣,鼓声动地,卢缙沉声道:“攻城了!”喝令众将士各司其位,准备御敌。
    一架架云梯架上城墙,冲车也已开始撞击城门。卢缙一声令下,城头箭弩齐发,稍稍阻了北狄攻势。此时只听风声呼啸,有士兵颤声叫道:“大人,快看!”卢缙循声望去,空中飞来数块巨石,直往城墙上袭来,只眨眼工夫,便砸了上来,城上众人只听阵阵巨响,脚下晃动,有一两块砸上了城楼,躲闪不及的士卒被砸个正着,非死即伤。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火箭挟着风声射向城头,越军顿时阵脚大乱。
    弧木保见城上箭矢稍歇,立刻命人重新架上云梯,冲车继续撞击。谢遥见状,对卢缙道:“你掩护我,我去毁了他的投石车!”卢缙拦住他道:“你身上有伤,我去!”说罢拔出配剑,背上长弓,纵身跃下城墙。谢遥与他交过手,知他武功应尚在自己之上,但北狄兵实在太多,唯恐他有闪失,嘱托刘津指挥守城,紧随其后也跳入敌阵。
    弧木保见城头接连跳下两人,心道定有谢遥,纵马迎了上去,却见当先一人身着青衣,背负长弓,飞速向投石车奔去。北狄士兵欲拦阻,俱被他斩杀在地。弧木保来到近前,正对上他寒星般的双眼,心中一凛,认出这便是那日在城头放箭之人,不禁握紧长刀,喝道:“来者何人?”
    卢缙回身刺死一人,停下脚步,北狄士卒见主将来了,纷纷退开,卢缙沉声道:“高阳县令卢缙!”弧木保道:“你就是那个小白脸县令?!伤我二弟的便是你!”卢缙这才知道那日攻打北门的黑脸将军也是弧木家的人。
    此时城头厮杀声大作,卢缙回头看去,已有一队北狄士兵攻上城楼,他无心与弧木保纠缠,足下一点,人已高高跃起,踩着北狄士卒的头肩向投石车处飞奔。弧木保练就了一身内外功夫,独独不会轻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卢缙在人墙上疾驰,心中大为恼怒,猛然大喝一声,策马追了上去。有躲闪不及的士兵被他马蹄踏翻,他也不在意,只一心追逐卢缙。
    顷刻卢缙已来到投石车前,斩杀了几个士卒,正要破坏机括,身后马蹄声响,一道劲风直逼后心,忙转身挥剑格挡。刀剑相击,迸射出点点火星,卢缙只觉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暗暗心惊。
    弧木保一击不中,抽刀又攻向卢缙面门,卢缙不敢硬接,连连后退,弧木保步步紧逼,卢缙退无可退,跃上投石车,灵机一动,转身向左边踏去,正留后背对着弧木保。弧木保大喜,用尽全力砍去,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卢缙稳稳站在地上,弧木保一愣,长刀已砍向投石车。他力大无穷,这一刀又饱含怒气,更加了得,只听“喀嚓”一声,投石车竟被他劈成两半,轰然倒下。
    卢缙哈哈笑道:“多谢将军!”飞身奔向另一架投石车。弧木保勃然大怒,运气大吼一声,卢缙只觉一股气血在心头翻涌,忙暗自调息,脚下却不停顿。弧木保见他只微微晃动了一下,仍是健步如飞,暗暗惊叹道:“此人如此年轻,竟有这等功力!”正要再追,便听身后有人叫道:“弧木老儿,我在这里!”正是谢遥。
    弧木保大惊,见谢遥故技重施,已砍向他的马腿,忙一跃而下,谁知谢遥竟是虚晃一招,见他下马,飞身一跃,骑上马背笑道:“谢了!”人已向卢缙处奔去。弧木保接连被他二人戏弄,气得七窍生烟,急令士卒去侧后方引骑兵出战,围剿二人。
    卢缙又毁了两架投石车,已有些体力不支,心知是被弧木保所震,此时谢遥已赶到,高声叫道:“上马!”卢缙提气一跃,稳稳坐在他身后,谢遥听他呼吸急促,不由问道:“你受伤了?”卢缙闷咳一声道:“无妨!”
    所幸北狄此次未料到会在高阳遇到如此抵抗,所带装备不多,二人毁了投石车,便要回城。身后却响起隆隆马蹄声,卢缙回过头,北狄骑兵已压了上来。卢缙轻轻一跃,在马上转了个身,面朝后方,取下长弓,连发数箭,将当先的几人射下马来。谢遥策马狂奔,不时击杀前来拦截的士卒。
    二人奔到城下,就着此前北狄搭好的云梯,几个纵身跃上城墙。北狄远攻战具已尽数被毁,攻上城楼的士兵也被斩杀大部,越军设置在城头的弩机弓箭开始发挥作用,北狄军强攻不得,纷纷退后。
    弧木保站在阵前,正欲令骑兵尽数出击,大营处传来军令,贤王命他收兵,他不敢不从,咬牙下令撤军。
    城上越军见北狄军撤退,一片欢呼。谢遥待他们走远,方吐口气,转头看向卢缙,见他靠在城墙之上,胸口起伏,忙扶住他道:“你怎样?”卢缙摇摇头,轻声道:“莫要让阿宝知道。”说罢坐在地上运功调息。谢遥见状不再打扰他,与刘津秦文一同查点伤亡情况。
    此一役,虽击退北狄,越军也损失惨重。守城士兵伤亡过半,城墙多处被毁,城门也被冲车撞裂,更严重的是,箭矢已几乎用尽。
    阿宝一直站在县衙门口等着,不时有衙役告诉她战况,她知道战事凶险,也知道卢缙谢遥孤身杀入敌阵,她双手拢在身前,紧紧握住藏在袖口的匕首。直到远处传来哒哒马蹄之声,两个熟悉的身影慢慢靠近时,她才仿佛有了呼吸一般,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卢缙胸口发闷,阵阵腥甜涌上喉间,却在看到阿宝时忍住,按下不适,微微绽出笑容。谢遥心中不忍,悄声道:“她没有那么娇弱,你无需如此。”卢缙几不可察的摇摇头,见阿宝已到近前,笑着道:“我回来了!”
    阿宝看着面前的两人,衣裳尽裂,浑身血迹斑斑,双目腥红,如同炼狱中逃出的恶鬼,心中默念道:“不能哭!不能哭!”眼泪却喷涌而出,蹲在二人马前嘤嘤地哭着。卢缙知她心情,忙跳下马来,将她拉起搂在怀中,任她温热的泪水打湿胸膛。谢遥在旁默默看着,并不劝阻,三人便这样站在街中良久。
    是夜,县衙之中仍是灯火齐明,谢遥将战后清点的伤亡情况告之了诸人,厅中一片沉默。片刻后卢缙道:“今日已是初六,算来雒阳应已发兵。”谢遥道:“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明日北狄再来,该当如何?”卢缙皱眉不语,该当如何?人员伤亡大半,箭矢已尽,今日能够守住已是奇迹。朝中无信,太守也未曾下令撤退,便是要让他死战高阳。他疲态尽显,闭闭眼,复又睁开道:“三哥,即刻带着阿宝离开吧!”
    谢遥“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行啊,只要你能劝动阿宝,我便带她走。”卢缙还未说话,阿宝已站在门口说道:“我不会走的!”边说着边拿着一把筷子走了进来。
    卢缙站起迎上去,低声道:“你怎么来了?”阿宝扬了扬手中的筷子,笑道:“我有法子了!”卢缙一怔,道:“什么法子?”阿宝道:“我看你晚饭没吃多少,便想去厨房为你做些吃食,不小心将筷子掉进了酒坛,我便点着灯去找,谁知火星掉进了酒里,窜出好大的火苗,险些烧了我的脸!”她侧过头,让卢缙看她的左脸,果然面颊处红了一片,鬓发也被烧焦了些许。
    卢缙面色一变,碍于众人之前,不能细细查看,只得压下不安,说道:“怎地这么不小心!”虽是责备,却满是关爱之情。阿宝忙道:“如若不是这样,我还想不到法子!我见酒能引火,突然想到,若是将酒浇在木头上……”说着拿着一把筷子往烛火上一放,火苗猛然窜起,一把筷子尽数燃烧了起来。
    谢遥击掌叫道:“妙啊!”走上前自阿宝手中拿过筷子道:“仔细再烧到手。”对卢缙道:“你明白了吗?”卢缙若有所悟道:“将烈酒倒在云梯与冲车之上,以火烧之……”谢遥点点头道:“只要他们攻不上城墙,撞不开城门,咱们就能再守几日。”转身拍拍阿宝的头道:“不错啊,丫头!”阿宝嘻嘻笑道:“这下你们不赶我走了吧!”卢缙失笑着摇摇头,下令秦文速带人去城中搜寻烈酒。
    有了御敌之法,众人都松了口气,商议了片刻明日战法,便各自离去。卢缙站在堂前见众人走远,才带着阿宝向后院走去。卢缙点了一盏灯笼,并不十分明亮,只能将好照着脚下。二人刚进院门,一阵北风吹来,烛火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脑补下啊,小卢帅不帅?
    ☆、三十一、不要放手
    阿宝不由向后缩了缩,身侧卢缙忽然将她抱住,欺身压在院墙上。阿宝一惊,低唤一声:“卢大哥……”话未说完只觉卢缙已低下头,轻轻吻上了她微张的双唇。耳边咚咚的心跳声已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只是不知是她的还是卢缙的。两人笨拙地唇齿相依,谁也不愿分开,她缓缓伸出手,搂上他的腰,他抱着她的双臂便又紧了几分。
    直到身后有人轻咳一声,两人才如同惊鸟一般分开,谢遥无奈地说道:“就这两步路了,你们不能先回房么!”阿宝埋首卢缙怀中不敢抬起,谢遥也觉十分尴尬,又咳了一声道:“阿宝啊,卢缙身上有伤,莫要让他在风里站着了,早些歇息吧。”说罢又咳了一声往客房走去。
    阿宝大惊,忙问道:“你受伤了?”卢缙道:“一点小伤,不妨事。”阿宝不信,说道:“小伤三哥不会特意提起,快让我看看!”说着手已在卢缙身上乱摸。卢缙忙抓住她的小手道:“不是外伤。”阿宝紧张抓着他的衣襟道:“竟然是内伤!”卢缙见她担心,柔声道:“不妨事的,和你三哥一样,被那人震了一下心脉。”
    阿宝要扶着他回房,卢缙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去了。进了房中,阿宝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又打来热水帮他洗漱,收拾停当才坐在他身边埋怨道:“既然身上有伤,还要在外面……在外面……”想到那个吻,脸不由红了起来,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卢缙显然也想到了,笑着握着她的手,心情异常愉悦,竟暂时忘却了危城之困。
    第二日,阿宝醒来时,已躺在卢缙床上,卢缙却不知所踪。她愣了一瞬,慢慢想起昨夜与卢缙说着话,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她微微蜷起身子,将脸埋在被中,身侧俱是卢缙身上淡淡的沉香味,仿佛仍旧在他怀中一般。
    忽听窗外隐隐传来阵阵战鼓声,猛然记起身在何处,忙跳下床,冲出房间。应生正站在廊下望着城西方向,听到动静回过头,神色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醒了。”阿宝面上发烫,快速应了一声便要往外走,应生说道:“早饭还热着,公子说了,你醒了就去吃吧。”
    阿宝闻言又低着头折回偏厅,坐下端起碗便吃。应生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嗤笑道:“睡都睡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宝恼羞成怒地抬起头说道:“什么睡了!我……我们什么也没有……”不知怎么脑中迸出昨晚的那个吻,脸愈发红了。
    应生怕她真的恼了,向卢缙告状,也不敢太过逗她,忙道:“我的意思是昨晚你霸着公子的床,害得他带着伤只能睡榻上。”阿宝平静了片刻,问道:“卢大哥呢?”应生道:“天不亮就去了城楼,这会儿应已交战了。”见阿宝放下碗筷,面露忧色,又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昨夜秦大人不仅寻到了烈酒,还找到了不少火油,定能烧的北狄片甲不留!”
    阿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眉间那抹忧郁却未散去,应生忍不住道:“你若实在担心,便去城头看看吧。”阿宝摇头道:“我不能去,卢大哥见到我会分心的。”应生叹口气道:“放心吧,公子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阿宝又点点头。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听着阵阵战鼓,不时有厮杀声传来,显示着战局的激烈。应生突然道:“公子说要带你回去见主上。”看着阿宝道:“你下定决心要跟着公子吗?”阿宝轻轻点点头,应生正色道:“公子是个死心眼儿的人,你……你若变心,他只怕……只怕……”
    阿宝奇道:“我为何要变心?”应生“哼”了一声道:“你当日不就是看着公子生得好,才非要缠着他,日后若再遇到比他还俊俏的,你岂能不变心!”阿宝想起初见时确实惊叹过卢缙的容貌,忙道:“卢大哥本就生得好啊!那时非要跟着你们,还不是因为我身无分文。再说,卢大哥好的又岂只有他的样貌!”拍拍应生的肩道:“你不要瞎担心了!我虽说不清到底喜欢他哪里,可我很清楚自己的心。”
    应生轻声道:“公子小时候酷爱习武,主上也请了许多江湖中的名士来教他,但只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后来便不让他再学,只令他苦读诗书,将来寻了机会入仕。公子生来淡泊名利,不喜为官,他曾对我说,最向往纵剑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他迂腐,他从前却不是这样,论洒脱,怕是不比你三哥差。他是为了不让主上失望,生生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样。”
    卢缙向往江湖,阿宝曾听他说过一次,耳听应生沉声道:“如今,他却为了你,生平第一次违逆了父亲!”阿宝侧头看着他,他也正看着阿宝,口中说道:“早在他应试那年,主上就已在催促他成亲,他一拖再拖,旁人不知道,却瞒不过我,他心里有了你!”
    阿宝心中一甜,暗道:“原来卢大哥早就喜欢我了!”问道:“那他又为何要赶我走?”应生道:“你是站在云端的千金之女,哪里知道庶民的处境。卢家虽有家财,在豪门眼中却低贱不堪,公子一介贱民,便是你肯屈就,你的家人也断不会同意。”阿宝道:“不会的!我爹爹也是寒门出身,当年我娘……”她想起父母旧事,还是不要到处说为妙,当下又闭了嘴。
    应生点头道:“若不是袁丞相主动提起,公子一辈子也不会表露出来。其实那时主上已给他下了小订,他当日就给家中去了信,言明要退亲娶你。”阿宝抿唇微笑,应生又道:“只是主上始终没有回信,想来恐怕是不同意。”阿宝一愣,道:“为何?”应生道:“你道公子为何会变成这样?因为主上便是这样的人,注重礼教,执而不化。公子这般作为,已经是忤逆,主上只怕已气得七窍生烟。与余家退亲娶你一是失信于人,二则难免会被人说是攀附权贵,主上那样一个清高自持的人怎会同意。”
    阿宝听得心惊,虽然卢缙也说过他父亲未必会同意,但她一直未真正放在心上,只一心认定卢缙心中有她便可。应生又道:“而这些公子自然明白,他仍要带你回去,可想而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有些话公子绝不会说……”他忽然站起来对着阿宝拜下,阿宝吓得跳起来要扶他,他说道:“你们回去后,要面对的困难定然不少,请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放开公子的手!”阿宝松开手,亦郑重地说道:“你放心,我也是个死心眼儿的人,既然认定了卢大哥,便是死也不会再放开!”
    这一日直到未时战事才结束,越军虽烧了北狄不少云梯冲车,却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县尉秦文重伤,城头守军死伤无数,城门险些被撞开。卢缙谢遥乘北狄退兵,带了工匠抓紧时间修葺城门及部分破损城墙,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府。
    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城中,远远便见阿宝独自坐在县衙门口的石阶上,寒风自她身边呼啸而过,吹乱了她的发。卢缙忽觉一股热流注入胸口,又缓缓蔓延至全身,沉重的身体轻盈起来,双腿微微用力,马儿加速跑了起来,只一瞬便到了阿宝身前。
    阿宝似在想心事,竟未发现二人回来,卢缙跳下马,轻唤了一声,伸出手轻触了触她的脸,入手冰冷。阿宝回过神,忙站起来,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他,确认他没有大碍,这才绽放出笑容。卢缙低声问道:“怎么不进去?”阿宝摇摇头道:“里面在救秦大人……秦夫人在哭……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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