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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这人轻而易举握紧了他的命门。这就是他想要的。那是一把奄奄欲灭的火,一直等着烧至火光通天。好多年。
    廖晖那略显聒噪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你要知道你爸的案子已经过去那么些年,凭你自己想翻案是几乎不可能的,想想你被人笑了多少年?”廖晖咄咄逼人,一张惹人厌恶的脸孔在刑鸣眼前无限放大,他分外笃定地说,你如果答应我息事宁人,你爸爸就能含笑九泉了。
    廖晖都把自己说感动了。寒门遗子,身负血海深仇,然后时光如水物换星移,他卧薪尝胆羽翼渐丰,终于迫使权贵低头,替冤死的父亲洗刷了污名。
    这真的是个特别励志的故事。
    第99章
    廖晖说完这些,就吸溜吸溜地喝茶,仿佛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以增其品行之恶劣,嘴脸之丑陋。
    刑鸣大概知道自己看着廖晖的眼神是什么样。如果他手中有刀,廖晖可能早死了,还是满身血窟窿那种死法,刀刀直扎大动脉。
    他盯着廖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就四个字。
    你去死吧。
    出门以后,刑鸣开着车满城转悠,从市南开到市北,又在北边一个横拐向东,也不知道瞎转悠什么。后来险些闯了一个红灯,车身都过了停止线大半截了,当场就被交警拦下了。
    交警认识他,笑了笑,嘿,你是刑鸣吧。
    这位年轻的交警同志是刑主播的粉丝,所以打算小惩大诫,口头警告算了。但刑鸣仍旧一边往外掏驾照本,一边失魂落魄地解释,我丢东西了。
    确实丢东西了。
    丢了他十二年来的一场大梦。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最接近梦圆的时分,忽然之间黄粱梦碎,恩仇皆成云烟,爱恨俱为前尘。
    刑鸣回到医院的时候,骆优正从病房里出来,他的眼神寂静绝望,脸上隐有泪痕,显是刚刚闹完一场。刑鸣出电梯的时候就听见了病房里的争执,但没听全,没听清,只有最后一句。
    骆优流着眼泪喊虞仲夜老师,说他这是破釜沉舟,戏剧里破釜沉舟的是英雄,而现实里破釜沉舟都是烈士,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一直觉得自己与虞仲夜是一类人。他们这类人眼里只有自己,趋利而生,绝情寡欲。
    同类的人本该惺惺相惜,横插一杠的刑鸣又算什么。
    他不忿,亦不解,虞仲夜却在他的伤口上又加一把盐。虞仲夜看了从门外进来的刑鸣一眼,旋即对骆优微露一笑,以后别再喊我老师了。
    刑鸣的反应不算在盛域意料之外,廖君方面也不是毫无办法,利诱不成,直接动武总是行的。洪万良深谙丛林法则,照旧是那套顺者昌逆者亡,他向自己的秘书示意,刑鸣这样的小子他见得多了,空有一腔热血却手无三寸之铁,弄死算了。
    然而这阵子一直住在家里的虞少艾不同意。
    虞少艾从门外进来,笑呵呵地叫了一声“外公”,忽然从袖口抽出一把军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特别释然又特别大无畏地,说自己回国这些日子所见所闻感触良多,不求富贵显耀,倒也想犯犯傻,求一个天道公理。
    声音温和清凉,眼里却有万钧雷霆,把洪万良一众全震住了。
    盛域还忙着在司法层面把药厂污染的事情压下来,但媒体却抢先一步曝光了。
    刑鸣身为记者,也是有资格向《明珠连线》的呈报选题,只是领导采不采纳、采纳之后又如何制作,他没权管。然而老陈可以。老陈嘱咐骆优做一期节目,名字就叫《山魈的报复》,具体就是揭露盛域在当地的不法行径。
    污染致人畸形的节目播出之后,举国哗然,甚至惊动了中央。
    洪万良被气得一病不起,也可能是装的,因为他后来索性称病拒绝与自己的侄子侄媳见面。他哀叹这对父子鬼迷心窍,但他可以跟虞仲夜翻脸,却没办法对唯一的外孙下狠手。
    洪万良一旦袖手,盛域指望着再一次涉险过关就不太可能了。廖君是个明事理的,知道民愤一旦起来,再挣扎也是徒劳,最明智的方法便是弃车保帅。果然如她所料,没多久,盛域集团的法定代表人、总经理廖晖因涉嫌严重违纪,被警方带走调查了。等着他的可能是二十年刑期。
    廖君对弟弟不管不问,廖晖便像发了疯的狗似的,四处攀咬,力图上交检举材料,自己立功减刑。
    他头一个想到从老林的儿子下手,上一任明珠台台长就是被司机检举揭发的,这一任明珠台台长也该殊途同归,栽在自己的司机手上。但老林跟他儿子都似早有准备,移居国外了。他又想翻出旧账,盛域上下没一个人干净,也是食人肉、寝人皮才走到今天的虞台长怎么可能例外。
    但他穷尽心思,最终也没能成功把虞仲夜拉下马。
    虞仲夜是自己辞职的,就在举国瞩目的台庆晚会前夕。
    一台之长借病激流勇退,虽未留下把柄,但多多少少落下了一些闲话。
    坊间揣测纷纭。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一个传言是说有人往中央写了检举信,详细陈述了虞台长这些年所干违法犯纪之事,桩桩件件都有真凭实据,中纪委原本打算血洗明珠台,但虞仲夜亲自登门与骆老爷子谈了近四个小时,具体谈了什么没人知道,最后他以辞职换取一部分人的安心,他的过往一笔勾销,盛域的问题止于廖晖,明珠台的问题止于老陈。
    那些帖子真的假的各掺一半,由于太过危言耸听,还没来得及掀起多少浪来,就被删除得干干净净。
    网上更多一星半点内情都不知道的,只觉得明珠台台长一生基业毁于一旦,简直不可思议。你说为了爱情,说明你荒淫无道,你说为了公理,说明你天真幼稚。
    虞台长对前者置之一笑,对后者不屑一顾,他这儿官方公布的离职原因是身体问题。
    然而原以为故事的进展到此为止,结局却陡然翻转,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虞仲夜卸甲不归田,养病几个月后,反倒正式下海了。
    华能集团的官网放出消息,虞仲夜将出任首席执行官。
    关于这件事情,坊间传闻就更多了。先前的“昏君论”忽又转变为“阴谋论”与厚黑学,有说虞仲夜是为了利益与盛域反目,借盛域垮台与华能达成了某种默契;也有说这只是一次外放锤炼,目的在于平息眼下风波、完整个人履历,以虞台长的能力魄力假以时日便能重回体制内,届时更上一层楼,根本不在话下。
    但网上传一阵子,也就消停了。再扑朔迷离的故事,总有落幕一天。
    有一阵子处于风暴之外的刑鸣也没少在工作之余,浏览网上八卦。他被好奇心挠了痒,一直想问问虞仲夜,是受自己牵累不得不离职自保,还是他早已背着自己打点好一切,可进可退。刑鸣曾在床上拐弯抹角地问过,结果被虞仲夜毫不留情地压倒,狠狠办了一回。
    “盛世不为官。”
    虞仲夜不置可否地微笑,吻着刑鸣的嘴唇连哄带骗,又一次分开他的长腿,进入他的身体。
    第100章
    历经一年,廖晖的案子尘埃落定。所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昔日不可一世的盛域廖总最后入刑的罪名与污染无关,而是行贿、受贿与合同诈骗等罪,数罪并罚,被判了十八年。
    正准备外出完成采访任务的刑鸣,又一次被传唤至台长办公室。但这次出现在他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明珠台新一任台长叫赵刚,五旬年纪,生得宽颌大眼方下巴,嘴唇也极厚,整个组合在一块,像个法相庄严的菩萨。
    虽在外貌上与前任台长相差了海远,但这位新来的赵台长一样颇具内才。
    据说也能写擅画,还会吹萨克斯。后来他在明珠台内部的表彰晚会上露了一手,一下子就把女主播们都收得服服帖帖。
    赵台长很亲民,也很幽默,主动为刑鸣看座。他首先肯定了刑鸣一次次不顾个人安危地投身工作,无论主持还是采访,一概表现抢眼。他说他不希望明珠台的主持人只是学舌的鹦鹉,反倒更想看见一匹匹敢鸣敢闯的马。
    “我知道你因为直播事故受罚了一阵子,现在算是刑满释放,可以回来继续主持《明珠连线》了。”
    这话正中刑鸣下怀。他已经知道了骆优离职的消息,来时风光无限的骆主播,去时悄无声息,并且再未现身于任何公众场合。
    赵台长见刑鸣发怔,便笑着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我比你们虞台长大方一些,不需要你自负节目盈亏,该给你的薪资待遇一分不少。”
    刑鸣跟了虞仲夜这一年,越发老熟油滑,知道欲迎还拒,故作谦虚。他表示自己眼界不宽,见识略少,挑担《明珠连线》这样的王牌栏目可能有些吃力,但《东方视界》起步晚又只关注国内,他很乐意从头再来。
    以制片人兼主持人的双重身份。
    以前管着几千号人,现在管理的人数只增不少,虞仲夜的角色转变得很快,身为一台之长兼政府官员,他不苟言笑,不近人情,但如今的身份是经营者,他便完全卸下包袱,偶尔还接受媒体专访。
    东亚一档名为《亚洲经营者》的节目,女主播把虞仲夜的辞职比作禅让,赞美他达观,宽博,很有思想境界。
    但虞仲夜笑着否认,表示以前明珠台改革,旗下企业也在资本市场上屡有建树,对他而言那些尝试虽是浅尝辄止,但足见他这人骨子里仍有商人的基因。
    虞仲夜侃侃而谈,女主播被逗得直笑,到后来简直花枝乱颤,甚至公然直言“魅力台长”名不虚传,如果对方仍是一台之长,只要他一句话,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跳槽。
    刑鸣候在室外,手里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等着虞仲夜录完节目,陪同自己回去探望母亲。等待的时间里他收到东篱小学那位肖老师的微信,对方告诉他新的教学大楼已经落成了,教学设施提升不少,学生人数也大幅增加。经历了那么大的风波,东篱小学还存活着,而且存活得更好了。肖老师还告诉他,这是由红会的马会长牵头企业出资捐赠的,不仅教学大楼翻新了,每两个学生还能配一台最新的苹果电脑。
    这位新上任的马会长总是身先士卒,哪儿有灾情哪儿能见他的身影,上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账务公开,大受群众好评。刑鸣的职业病犯了,以记者的多疑之心揣摩红会此举,可能是为了挽回形象作秀,但秀得皆大欢喜,特别漂亮。
    肖老师又说,刘老师中风恢复得不错,现在已经能走能说了,他说因自己之祸得学生之福,让她代为转达一声谢谢。
    刑鸣自觉受之有愧,窘得差点摔了电话。
    他还听说夏教授出狱了,当时夏教授判得就轻,判了半年缓刑一年,缓刑期满以后便不再执行原判。现在夏教授是康乐乐公司的免费顾问。他的肝癌药三期试验顺利,上市前景乐观。
    所有的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跟他似乎有联系,似乎又没有。
    刑鸣在演播室外等着虞仲夜访谈结束,他立在窗边,听着北风呼呼地扑打着玻璃。毫无征兆地就下雪了。
    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刑鸣望着皑皑雪景,默默在心里算了笔虞仲夜与盛域的账,一个利益集团垮台了,还在留在台面上的那个就是活靶子。虞仲夜很聪明地在这个时候选择弃政从商,他的百科不会戛然而止,他的传奇经历仍将续写。
    刑鸣越算越觉蹊跷,越算越觉可疑,他突然恍然大悟,自己可能永远都斗不过这只老狐狸。
    斗不过,就斗一辈子。
    待虞仲夜的访谈结束,刑鸣又一次回去看望唐婉。还像过去经常做的那样,他让自己的车停在暗处,远远看着自己的母亲。
    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他以前就时常幻想这一幕。他开车,虞仲夜坐副驾驶,像所有寻常而幸福的恋人一样。
    离开向勇后唐婉很快又嫁人了,她傍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臂姗姗走着,依然面若桃花。
    刑鸣已经不想去追究为什么当年母亲选择放弃为父亲翻案,也许是为了保全他这个独子,也许只是贪图个人安逸。
    那时唐婉放弃了,现在他也放弃了。
    他找到了与那段往事和解的理由。
    刑鸣以一种难得温柔的目光送别唐婉,然后开车再次上路。他驶过写字楼林立的商区,驶过艺术品充斥的古巷,最后停在一片空旷无人的雪地上。
    刑鸣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分布着三五株梅花,殷红点点,已经凌寒独自盛开,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成排成排的雪松,也都傲立风雪之中。
    眼前的地方陌生得很,地广且人稀,连空中飞的鸟儿都瞧着模样新奇,大概出了郊区。
    雪来得疾,也去得快,世界白茫茫一片,既干净又安静。
    刑鸣突然疯狂地摁响了汽车喇叭,冲出车门 发泄似的奔跑并且大喊。他弄出的声音太大了,打破了这方大音希声的美丽天地,松枝上的一排飞鸟受惊而起,又扑簌簌地抖落一地羽毛也似的雪片。
    虞仲夜也下了车坐,远远看着,既不安慰,也不规劝。他慢悠悠地点着一根烟。
    网上还时不时会冒出一些声音提及他是强奸犯的儿子,可能名声大噪之后真有了一票黑子,每天都变着法儿地攻讦。刑鸣完全释然了。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挥别十来年前那个以憎恨刻画肖像的男孩。他是他,又不是他。
    他终于可以昂首挺胸,毫无赧色地走在阳光之下,走入你我之中。
    这个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这话是海明威说的,刑鸣第一次听见这话却是在一部电影里。那部电影对人性持悲观意见,借角色之口说只同意后半句,但刑鸣不以为然。
    这个世界既没那么好,这个世界也没那么坏,我们为之奋斗一把未尝不可。
    “好了吗。”虞仲夜差不多抽完了手中的烟,迎上去问刑鸣,“去哪里?”
    “少艾今晚回来吃饭,我们也早些回家吧。”
    刑鸣笑了,抓着虞仲夜的手凑到自己唇边,跟瘾君子似的抽尽最后一口烟。他们在斜日向晚的时分并肩而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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