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百姓惊了一惊。
季太妃是出了名的性子温婉,先帝在世时从不与人争宠,所出之子瑞王扶斌虽然手中没什么实权,却也因孝顺生母而被百姓传颂。
可以说,这对母子是皇室典范,也是天下人的典范。
今日得见季太妃被碾死了爱宠还如此大度,纡尊降贵搀扶一个粗鄙妇人,并称呼其“夫人”,众人皆露出崇敬的神色。
荀久冷眼看着季太妃做戏,在季太妃先一步搀扶起齐大娘,面带笑意,“巧了,臣女刚好认识这位大娘,但我向来帮理不帮亲,也认为齐大娘碾死了太妃的爱宠理亏在先,太妃娘娘这一扶,齐大娘断然受不起。”
季太妃伸出去的手落空,在半空僵了僵,随即她不动声色地收回去,锦袖中拳头握了握,修长的指甲掐入掌心,疼痛一阵接着一阵。
“久姑娘这般说便言重了。”季太妃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不过一只猫儿,对哀家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损失,最主要的是这位夫人没事儿便好。”
“姑母,那只猫儿可是您的心头肉啊!”季芷儿趁机道:“您难道就甘心这么算了?”
季芷儿这神助攻来得太及时。
荀久望天,为她的智商默哀三秒钟。
“芷儿!”季太妃沉下脸来,“你越来越不知礼数了!可晓得面前的人是谁?”
“还能是谁?”季芷儿瞅了荀久一眼,不屑道:“不就是杀……”
“嗯?”季太妃一记斜眼过去。
季芷儿原想说“杀人犯荀谦的女儿”,收到季太妃的眼神后立即反应过来荀府抄家案早已经在奉天殿真相大白,真正的荀谦与刺杀男妃的案子毫无瓜葛,故而荀久并非什么杀人犯的女儿。
撇撇嘴,季芷儿改口道:“不就是前太医院使荀谦的女儿么?”
“久姑娘还是未来的秦王妃。”季太妃转过脸来,微笑道:“久姑娘将来与哀家是一家人,那你认识的人便等同于哀家的朋友,俗语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既是久姑娘出面了,那么这个面子,哀家还是要给的。”
呵——
荀久简直无语,这老太婆不过几句话就把矛盾的焦点转移到她身上来。
原本是季太妃自己不与齐大娘计较,如今反而成了她借着秦王妃的身份,迫使季太妃不得不给面子?!
淡笑一声,荀久笑容冰凉,眼角讥诮,“太妃娘娘的‘一家人’,臣女不敢当,臣女将来要嫁的人是秦王而并非瑞王,秦王殿下的生母早在魏国便去世了,哦,他还有个亲姐姐,是当今圣上。”
言下之意,就算她嫁过去了也只跟女帝一家人,与季太妃八竿子打不着。
荀久这些话,字字句句戳在脊梁骨上,分毫不留情面,连台阶也不给。
饶是季太妃再能伪装,此刻也受不住了,一张脸黑成锅底,但见周围还有许多百姓围观,她为了保住形象,也只得将胸中怒火压回去,但脸上早已扯不出笑意,声音含了几分沉。
“久姑娘恐怕有所不知,秦王与女帝,姐弟二人视哀家为生母,其孝心天地可鉴。”
“嗯,不错。”荀久笑了,“秦王与女帝将太妃娘娘视为生母侍奉,而自女帝病重卧床以来,太妃娘娘这个生母却从来没去天赐宫看望过您的女儿,这份铁石之心,也实属难得。”
前面那几番绕山绕水的话,季芷儿没听懂,但这最后一句,她听懂了。
听懂之后又恼又怒,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冲上前来,对着荀久劈头盖脸便骂,“荀久你找死是不是,我姑母已经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不计较那猫儿无辜枉死了,你却还字字句句咬着不放,这世间怎会有你这般泼辣的女人,秦王会看上你,真是瞎了眼了!”
季芷儿骂人的水平实在低,激不起荀久半分恼意,她反而微微一笑,对着季芷儿道:“太妃娘娘乃秦王和女帝视为生母的人,四姑娘如今当着她的面说她的儿子瞎了眼了,这恐怕有些不合适,毕竟身为人母都是护儿护女的,四姑娘诋毁我不要紧,诋毁了太妃的儿子,当心她第一个不放过你。”
“小贱人,你再说一遍,我撕烂你的嘴!”季芷儿抡圆了胳膊要打荀久。
“芷儿!”季太妃冷着脸高喝,“反了你了!”
“姑母,你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外人这样吼我?”季芷儿满脸受伤,眼中含着憋屈的泪,不解地看向季太妃。
季太妃气得脸色铁青,她原本只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顺便将荀久一军,谁知她竟会抓住这一点不放,加倍还回来,还这般滴水不漏,让百姓看了笑话!
如今满腔怒火抑制不住,却又不能冲荀久发泄,季太妃只好趁着季芷儿犯傻之际朝她发火以平复心绪。
在季家,季芷儿最怕的人莫过于大司马季博然,其次便是这位姑母,如今见到姑母生气,她半句话也不敢说,只低垂着头满脸不甘。
方才这一吼,让季太妃怒气消散不少,她转过头来,扯出一抹看上去勉强像笑容的表情,“久姑娘有所不知,女帝病重之际,秦王下了禁令,禁止任何人踏入天赐宫半步,并非哀家不去看望女帝,实在是守卫森严,半分接近不得。”
季太妃的这番话,自然不是说给荀久听的,而是说给周围的百姓听的。
刚才荀久的话让她名声扫地,如今只能尽量挽回了,余下的仇,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弄死她!
荀久清楚地看到了季太妃眼眸内划过的阴狠,她心知今日过后,季太妃只怕要恨死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度笑道:“太妃娘娘许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臣女分明记得秦王殿下是禁止男妃们接近天赐宫,可没说禁止他视为生母的太妃您进去。”
季太妃脸色黑到极致。
“再说了。”荀久接着道:“若是太妃娘娘真有那份心,秦王殿下身为儿子,怎可能会拒绝您进天赐宫?”
扫了一眼四周指指点点的百姓,季太妃身子晃了晃,喉咙间似有腥甜涌上。
今日这一闹,只怕她的名声全给荀久这个小贱人毁了!
见荀久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季太妃冷哼一声,唤上季芷儿,“我们走!”
荀久笑意盈盈,假意福了福身子,“恭送太妃娘娘。”
她说着,还不忘用胳膊拐了拐一旁的齐大娘,“还不快谢谢太妃娘娘的宽厚之恩!”
齐大娘立时反应过来,立即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民妇多谢太妃娘娘大恩。”
这个声音……
季太妃欲上马车的身子陡然僵住,霍然转过头来,才平复下去的双眸内一时情绪复杂,死死定在齐大娘的身上,冷声命令,“抬起头来!”
荀久觉得奇怪,偏头垂眼看了看齐大娘,却见她身子抖得厉害,在季太妃的冷眼逼视下缓缓抬起脑袋。
看清楚齐大娘面容的那一瞬,季太妃面色惨白,双唇颤抖,整个身子几乎是靠侍女搀扶着才能堪堪站稳。
“竟然……是你?!”
除了惨白的同时,季太妃眼眸内还有惊惶快速划过,随后被迅速聚拢的滔天怒意所取代,“你回来做什么!”
齐大娘不敢看季太妃,再度伏跪在地上,嘴里道:“太妃娘娘只怕是认错人了,民妇这是头一回得见您。”
“是么?”季太妃脸上的惨白色退去了一些,狐疑地睨向齐大娘,“你是哪里人氏?”
“齐大娘是秦王的人。”这次接话的是荀久。
看这样子,齐大娘以前应该是认识季太妃的,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齐大娘不敢与她相认,荀久索性站出来说话,又指了指旁边的小牛车,“这些都是给秦王府备的货,太妃娘娘若是不信,大可让人去打听打听为秦王府提供新鲜蔬果肉质的小农场。”
听到齐大娘是秦王的人,季芷儿当先想到方才她站在大街上骂了她半天。顿时有些心虚,她怯怯抬眼望向季太妃,低唤:“姑母……这……”
脸上狐疑之色全部退去,季太妃换上一脸笑容,声音亦恢复温婉亲和,“原来是秦王府的人,哀家方才就觉得这位夫人面善亲切来着,既是一家人,那今日的事哀家也不追究了,到此为止。”
语毕,她拂了拂宽大的衣袖,“久姑娘也别在这儿耗着了,我们这一站,倒把路给阻了,都散了罢。”
阿木已经帮齐大娘把所有的东西重新捡回来放到了小牛车上。
小牛车先行然后错开一边,季太妃的车驾才得以通过。
荀久始终没有上马车,待人群散去后看向齐大娘,面有不解,“齐大娘,您认识季太妃?”
“不,不认识。”齐大娘连连摇头,“这是头一次得见。”
“那你刚才为何紧张?”荀久不相信她的话。
能在秦王面前淡然处之的人会被季太妃的气势给震慑到?
除非是以前有纠葛,否则光凭这一点就解释不通。
“大概是太妃娘娘看到我,想起了故人而已。”齐大娘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表情挑不出半分瑕疵。
事关别人的**,既然不愿说,荀久自不会勉强。
想起方才在掖庭宫见到阿紫身上的弯月形胎记,荀久心思一动,“齐大娘,最后有没有肖雅的消息?”
“没有。”齐大娘哀叹一声后垂下头,声音开始哽咽起来,“也不知道那孩子如今过得怎么样了,一天找不到她,我这心里就一天堵得慌,连睡觉都不安稳,时常梦见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挥舞着小手让我带她回家。”
她说着,眼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
荀久连忙从怀里掏出锦帕递给她,宽慰道:“大娘放宽心,说不定肖雅如今生活得很好,也说不定……她就在我们周围,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容貌变了,认不出来而已。”
“会吗?”齐大娘颤着嘴唇看向荀久,“久姑娘也觉得小雅很可能就在我们周围,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而已?”
荀久想着母女连心,莫非齐大娘与阿紫心灵相通,感应到她就在这燕京城?
想了想,荀久问道:“齐大娘,你上次跟我说肖雅如今已是,双十年华,后背上有个明显的月形胎记,除此之外,她可还有其他什么特征?”
齐大娘闻言后陷入沉思,良久摇摇头,“应该……没有了。”
应该?
荀久眯着眼睛,对她这个抱有不确定态度的“应该”表示迷惑。
齐大娘这才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毕竟当时小雅还小,除了后背上明显的月形胎记以外,其他的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
荀久点点头。
也对,那么小的孩子,除了与生俱来的胎记之外,其他的只怕早已在这么多年过后全变了。
得见荀久神思恍惚,齐大娘问道:“王妃莫非有什么发现?”
“呃,暂时没有。”荀久立即拉回思绪,“若是有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那就谢谢王妃了。”
“齐大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荀久笑着嗔她一眼,“能帮你们早日找到肖雅,王爷也好早日安心,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儿。”
前方已经走远的瑞王府马车内,季芷儿气得咬牙切齿,不断伸手捶打着板壁,嘴里恨恨道:“荀久那个小贱人如此可恨,竟教她一次又一次从本姑娘手底下逃脱了!”
季太妃没回答她的话,自从上马车之后就有些神情恍惚,保养得当的双手时不时绞紧绣帕,唇瓣抿出苍白色。
季芷儿全然没瞧见季太妃的异样,只当姑母是不理会自己,她更加气恼了,撒娇道:“姑母,今日的事本就是那个老……本就是那妇人先碾死了您的爱宠,你放过她也就罢了,怎么能把荀久给放了,这么好的机会,应该好好整治整治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嚣张,顺便报了我上次在藏宝轩竞价……”
话到这里,季芷儿赶紧闭了嘴。
那次竞价,她输了御赐祖母绿这件事,姑母还不晓得,若是现在让她晓得了,只怕自己没有好果子吃。
“芷儿,你这么大的姑娘了,能不能消停些?”季太妃终于斜过眼来,语气中添了几分不耐,“那荀久再可恶,将来也是秦王正妃,你若是现在得罪了她,以后的日子就能好过吗?”
“可是她几次三番欺辱我!”季芷儿不服,一见到荀久过得好好的,她就浑身不自在。
“要我说,你这性子也得改改。”季太妃皱了眉,“都怪三房那肚皮不争气,否则要是再生个姑娘,你哪里还能像如今这般被众星捧月得愈发骄纵?”
季芷儿一听这话,顿时觉得憋屈,小嘴一扁,眼泪便簌簌往下落,“姑母这是嫌弃芷儿了吗?芷儿哪里不好了,竟让你为了一个荀久说出这番话来?”
话虽那样说,但到底季太妃还是心疼这个宝贝疙瘩,此刻见到她哭,顿时心软下来,连哄带骗道:“哎哟我的大姑娘,你可莫要再哭了,再哭下去,我这颗心可都快碎了。”
季芷儿接过季太妃递来的绣帕擦了眼泪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姑母是最疼我的。”
幽幽一叹,季太妃望着季芷儿,“若是我也有个女儿就好了。”
“姑母这不是还有芷儿吗?”季芷儿撒娇地黏进季太妃怀里,“芷儿一直把姑母当成生母的。”
季太妃满意地笑笑,伸手摸了摸季芷儿的脑袋,思绪顷刻飘远。